第1章 京中龃龉

斜阳红彻，雁行南飞。

        择梧书院门前的柿子树，叫罗家给砸了。澄黄饱满的果儿落在地上，摔得稀烂，只剩下半截拉得老长的笔直树影。

        可那群人却只觉得高兴。

        他们重伤了守门的老仆，如斗胜雄鸡般，蛮横地将学子们全部赶到小院里。

        傅黛云闻讯而来时，正看见他们欲要强行带走十来个不过总角的女童。

        “何人在此闹事，你们可知这是什么地方！”黛云走进混乱中，站在山长章禾的身旁，轻轻扶住女先生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严肃时自带了几分威严，瞬间便让嘈杂的人群安静了下来。

        “这是先帝亲自取名的择梧书院，就算没落至此，又岂能容你等宵小之辈撒野！”戴云螓首蛾眉，未被面纱遮住的双眸宛若皓月，冷眼旁观仗势欺人之徒。

        “我等只是听命办事，若您和和气气交人，我们也能早些回去交差。”交头接耳了一阵后，有个领头模样的人站出来，语气仍旧嚣张，“他们的父母可是收了钱，签字画押了要将孩子送到我们罗家绣坊做学徒的。”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就算是官府的人来了，也绝对不能赖账！”先帝早已作古，也不想想当今是谁的天下。

        话虽如此，其实他自个却是门儿清。哪有师傅反给学徒送钱的道理，这分明是一纸改头换面的卖身契。

        可怜这些孩子的父母，还以为是择了个多么好的去处，甚至愿意将之后的事情全权交由他们，包括“替”他们将孩子接出书院。

        然而，尽管这里面满是恶意，但罗家手续齐全，欺民却不曾骗官。

        先前章禾悄悄叫人送信给她时，已说明了原由，黛云也清楚这事无法直接通过官府解决。

        但却不是没有办法。

        “幼香。”黛云话音刚落，便见一个圆润可爱的小丫头，身后……跟着十来个膀大腰圆、打手模样的壮年男子，不多不少，刚好将罗家的这伙人围住。

        只一瞬，便扭转了气势，叫那股嚣张的暴徒不敢生事。恶人惧恶人，不如如此。

        “未收过罗银钱，却被他们所伤的，站出来。”黛云望向人群，这些身穿青衫的学子们，谁没挂着点彩？更何况男孩同一些年岁长些的姑娘，自然是不在他们的学徒之列的。

        果不其然，陆陆续续站出来了数十个人，章禾也默默走到了他们的最前面。她额角开了道口子，此刻鲜血凝在鬓角上，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可瞧清楚了？”

        为首那人壮着胆子正欲辩驳，却见黛云横眉冷对，语气满是警告：“这些孩子的父母并未亲自到场，你们也不曾拿出契约。倘若要我们眼睁睁看着孩子被领走，那才是真正地为天下人不齿！辱没了书院的名声！”

        语毕，年长的学子大多都明白了她的意思，稳定了心神后，便能滔滔不绝地顺着话题接下去。一轮又一轮，说得众人面红耳赤、有口难言，又碍于周围的打手，不敢贸然动武。

        “他们既已交了钱，便是我罗家的人，就算留得一时又如何！”为首那人临走前，悻悻地骂道。

        “书院的修葺费用，会如实送到贵府。”黛云懒得瞧他。

        待他们离去，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学子们着手于收拾书院。章禾越瞧越觉得黛云带来的这些人虽然魁梧有力，却姿态松弛，似乎不像是练家子。于是望向她，小声道：“这几位是？”

        黛云总算不用装出先前那副稳重模样了，凑到她耳边笑道：“事发突然，哪里顾得上那些，不过是叫了家里的粗使小厮，撑个场面罢了。”

        但笑完后，俩人却都相顾无言，有些话残酷又现实，实在无法宣之于口。

        比如眼前这些忙碌的孩子，过段时日，甚至或许是明日，便再不会出现。比如曾辉煌一时的书院，而今只剩梧桐老秋，她二人终究愧对了上一任山长苗先生临终前的嘱托。

        何至于此。

        黛云心中一片清明。

        京城罗家有两位举世闻名的绣娘，而小罗娘——罗映夏更是得年轻贵女们青睐。自她去岁在宫中救了突发急症的王贵妃后，不仅搭上了首富王家的这条大船，甚至还逼走了在京城扎根数百年的老牌绣坊徐氏。

        先皇后过世已久，王贵妃打理后宫多时，早已位同副后，若非……

        这其中腌臜事多了，不想也罢。黛云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勉强开口道：“可惜了门前那树柿子，倒还不曾吃上今年的新果。”

        章禾遥望大门，仿佛怀念一般的呓语道：“的确。”

        天色渐暗，黛云满安顿好了书院众人，腹叹息地回到家中，却见母亲、宣朝最为尊贵的燕乐长公主正面色不虞的端坐在堂前，似乎已经等她多时。甚至就连素日里宠惯了她的父亲傅尚正，眼神中也带着两分责备。

        怪她走得匆忙，并未通知父母，又带了好些人浩浩荡荡地溜出去，燕乐长公主自然是怕她出去闯祸。

        “跟我去祠堂跪着。”母亲的话在家中颇有分量，黛云自然不敢忤逆，虽然心中有些抵触，但还是乖巧地跟在她身后。

        直到毕恭毕敬地对着案上先太后的灵位上了三炷香后，一直沉默着的燕乐长公主这道：“云云，跪下。”

        黛云照做。

        “母亲今日罚你，一是离家未报，二是以身涉险，你可有意见。”

        “女儿没有。”

        燕乐长公主有些怜爱地替她将碎发拢到耳后，轻抚了一下鬓角，望着太后的灵位叹息道：“母亲并不反对你和你那位伴读正在做的事情，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女儿知道。昔年太后破格将女儿封为公主，赐名映福，以示恩宠。”

        “可惜如今王贵妃当权，她又素来同您不和，更加不愿我同她亲女身份相当，这些年没少明里暗里给我们使绊子。”

        “眼下正是多事之秋。这些年你父亲极少参与党派之争，我们表面上避其锋芒，也不过是躲得一时。”燕乐长公主颔首，算是认同了这番话，却显得更加愁眉深锁。

        “幸而太后当年已为你择了夫婿。”

        三年前漠北发生内乱，最终即位做了单于的，却是个岌岌无名的奴隶，甚至面颊上还带着不知道哪仁主人留下的烙印。

        宣朝身为中原大国，也不过派人送了些薄礼，以示祝贺。可这年轻的单于竟敢以在位期间不侵犯千秋关，并做约定，求取宣朝公主。

        千秋关是通往漠北的主要途径，更是宣朝的军机重地。漠北人素来勇莽，又不善耕种，年年丰收的时节都有人纵马闯关，洗劫了宣朝人的土地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平原广袤，渺无边际，真叫人上天入地遍寻不得。

        于是圣上思量许久，终究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但公主的人选，却实在是个问题。

        珹帝本是打算选择一位宗室之女，可王贵妃心眼极小，始终对戴云的母亲有些怨恨，竟打算越过太后的指婚，将火烧到燕乐公主府。

        这些年王家势力不小，连珹帝都得高看她两分。驳斥了王贵妃几次后，见她仍旧固执，素来孝悌的珹帝竟盛怒之下，将王贵妃唯一的女儿楚瑜小公主送去了漠北。

        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王贵妃送别亲女时有多懊悔，那她对燕乐的怨气就成倍地增长。

        “江丞相家满门儒客，竟能出个武人。”说到这个，燕乐长公主庆幸的同时，不由得感叹时也命也。

        黛云忍不住小声反驳道：“他舅父是骁勇将军，外甥自然也……”

        话还没说完，就见母亲用带着考究的眼神打量自己，她顿时尴尬地面红耳赤，青葱玉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臂钏。

        早就看出了女儿那藏不住的小心思，燕乐长公主身为过来人，非但没打趣她，反而语重心长地宽慰道，“娘亲相信，我们云云能照顾好自己，但娘担心你们日后在丞相府，并不会过得太舒心。”

        “江勉久居塞外，难免同父母生疏了，比不得他那三个幼承庭训、文采斐然的弟弟……罢了，罢了，总归还有些时日，娘亲能打点好一切的。”燕了长公主摆摆手，越说越觉得心烦意乱，最后一句话仿佛说得就像是在鼓励自己似的。

        “娘亲好端端的，怎么说到这件事上来了？”黛云感动之余，还有些好奇。

        “你呀，等会儿自己回去躲着瞧吧。”燕乐长公主未答，转而从袖口中抽出来一册礼单，塞到了戴云手中。

        江勉敬上四字如果行云流水，淌进了戴云心底，狠狠地烫了她的指尖。她忍不住开口，“阿……江勉回来了？”

        “千秋关路途遥遥，哪有那般容易。”燕乐长公主安抚道，“你莫要多想，更深露重，回去时仔细着脚下。”

        一旁守着的宋嬷嬷见此，连忙揽下了送戴云回院子的任务。她是燕乐长公主的乳娘，在府中也颇有些分量。

        老嬷嬷领着戴云走到四下无人处时，却忽然停了下来，斟酌着开口道：“听门房的德明小子说，江公子的部下行至大门时，忽而来人同他们一阵耳语，接着便是行色匆匆地走了，面色都不大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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