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郁白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拜林嘉车底盘的娇弱铁皮所赐。

        昨天林嘉从郁白回家的时候，郁白懒得走路非要他把车开进小区，林嘉那辆车底盘太低，小区大门处有一个特别高的减速梗，林嘉当时带着脾气，压根没想过减速，“哐当”快速通过，车里震动过大，郁白差点儿从座位上颠出去，他把甩下来的几根头发往后一撩，幽幽传来说：“林嘉，听上去，底盘，应该不大健康了。”

        林嘉被他的措辞气笑了，没所谓道：“反正是工伤。你去修。哦，忘了你没有驾照，这样吧，早上我来接你。”

        于是，在这样一个本该在家睡懒觉的坏天气，郁白不到八点就被林嘉薅了起来。

        若非要为这场偶遇找一个正儿八经的由头，那就是林嘉的车和秋既明的车是同一个牌子的。

        但当事人秋某认为，这事应验了墨菲定律，不想发生什么，偏偏发生什么。

        郁白慢条斯理从裤兜里摸出根方巾，在胸前擦了擦，他脸上挂着温和的浅笑，似乎没有因为被泼了一杯水而心情糟糕。

        秋既明没见过哪个现代人兜里随时随地装着方巾那么古朴的东西，郁白这厮简直太能装了。

        郁白从容不迫地擦完之后，横平竖折把方巾叠成四四方方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此地不宜久留，秋既明抬脚溜之大吉，两个人即将错开的时候，听见郁白带着笑意的声音：“哟，冒失鬼。真巧，又见面了。”

        冒什么玩意儿鬼？

        秋既明：“”

        作家大概是种不在言语上占上风就不大能好好说话的生物。“冒失鬼”这个外号，精准到令人发指，即使没有侮辱性的词汇，可过于戏谑的语气让当事人听起来，并不十分愉快。

        但比起这点不愉快，和郁白掰扯一个外号显然是更坏的主意。

        秋既明傲睨自若，对郁白的调侃不偢不倸，他越过郁白往反方向走去。

        修理厂地方很大，休息室很多。

        长廊延伸出去，灯光由近及远变暗，秋既明奔着最远处的休息室而去，半路被工作人员叫住：“先生，不好意思，那边区域没有开放。”

        身后有人款款而来，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住，是郁白。

        他的声音在头顶不轻不重地响起：“冒失鬼，用这间吧。”

        许是空间过于空旷，郁白的声音仿若自带混响，低沉有力。

        他说着话，推开空无一人的休息室，站在门口，做出西式邀请的姿势，冲他说：“请”

        很绅士，所以，秋既明反而很想打人。

        秋既明：“”

        郁白见他杵着不动，于是笑着问他：“怎么，我叫你冒失鬼不高兴了？”

        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有点类似兴冲冲地去冲浪结果被呛了一口苦咸的海水，恶心之余，还有点自作自受的郁卒。

        他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某种动物在阳光下虚着眼，懒懒的，秋既明见不得他这副模样，语气不善地回他：“没有，我有什么可不高兴的。”

        郁白想了想，撇嘴道：“也是，看你总冒冒失失的，应该很多人这么叫你，你应该习以为常了。”

        秋既明磨着后槽牙：“”

        他冷哼一声：“郁大作家，这里这么多休息室，你就独享一间吧。”

        郁白作出惊讶的表

        情看着他：“你认得我？”

        秋既明振振有词地否认：“没有，不认识，你想多了。”

        失去郁白手力支撑，休息室的大门缓缓合上。

        郁白背对着门，整张脸落入走廊昏暗的灯光中。

        两步之隔，慢慢合拢的门拉出一条分明的晨昏线，让秋既明的脸一半落入昏黄，一半处在休息室里照出来的一小片白光中。

        时间被拉得绵长，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的眼睛很亮，郁白望着他，慢吞吞地说：“可是，我听到你叫我郁大作家，知道我姓什么，知道我的职业，要是互相知道对方的长相和名字才叫认识，那就是你单方面知道我，难道你是我的粉丝？”

        秋既明：“”这个结论可真是棒啊

        被郁白盯得脸热，他努努嘴，反问：“你怎么不说，我是你的仇人？”

        闻言，郁白笑出声来，在对方土灰般的脸色中适时停下来，他慢悠悠道：“我一向与人为善，并不记得何时与你结仇。”

        秋既明有悔，这厮是个耍嘴皮子的，何必跟他多说？哑然无声，转身推开对面的休息室。

        郁白灵活地在秋既明推门而入的一霎，闪身进去，在正对着门的沙发上落座。

        门“咔哒”一声自动合上。

        电光火石般的动作令秋既明瞠目结舌，沙发上的人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一本杂志，他翘着二郎腿，烟管裤微微往上提了一些，露出脚踝。

        秋既明盯着他的脚踝看了一会儿，抬眼和他对视，那人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着白炽灯的亮光，两团光线刺着他的眼。

        秋既明揉了揉眼睛，问他：“你脸皮怎么这么厚？不能去别的休息室么？”

        手指翩跹，书页沙沙作响，他优哉游哉，撩起眼皮，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毫无鸠占鹊巢的自觉性，无辜道：“这里没人，清净。怎么，我不可以在这里吗？”

        这倒把秋既明问住了，他确实没有什么要求郁白出去的立场，那干脆他屈尊降贵换地儿吧。

        翻了两页书，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厚重的杂志“啪”地合上，郁白嘶着气觉得，自己方才的错误很致命，这小帅哥根本不可能是他的粉丝。

        秋既明心道，郁白写书低俗，人品更是叫人咂舌，指望他遵守什么先来后到的规矩，还不如指望母猪会上树。

        惹不起，躲得起，他转身开门。

        沙发上的人突然出生叫住他：“冒失鬼，你在传声文化工作？做什么，配音演员么？”

        他捏着纸杯的手紧了紧，单方面的针锋相对突然被另一方点燃了火苗，正火烧火燎，火舌几乎烧到了秋既明头顶，他如何能忍？

        郁白这种自以为是探究别人的性子，他讨厌至极，秋既明扭身，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不打算装好人：“关你什么事！”

        郁白是个会察言观色的人，即使对方只暴露出来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他都能顺藤摸瓜、抽丝剥茧建立出千丝万缕的联系。

        昨天的敌意历历在目，秋既明的气场凌厉，郁白回忆了一下第一次见面，冒失鬼那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分明是早就认识他，传声文化里认识他会对他这态度的，郁白灵光一闪，冒失鬼该不会就是扬言绝对不出演《轻嗅蔷薇》的秋既明吧？

        这样一想，冒失鬼见着他流露出来的祸来神昧的神情就解释得通了。

        郁白打量着秋既明，他

        长得与阴柔全然没有半点联系，浓眉大眼，脸颊簇着明媚，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阳刚之气，和他刻板印象里的戏曲工作者大相径庭。

        郁白放下书，站起身，英伦风皮鞋在地板踩出有节奏的声响，一步，两步，三步，他慢慢靠近秋既明，嘴角噙着一抹笑，率先对他伸出了右手：“正式介绍一下，你好，我是郁白。我没猜错的话，你是秋既明？”

        “秋既明”三个字如同晴天霹雳稳准狠劈在秋既明的头顶，身体都僵直在了原地，被拉开的门再次合上，“咚”的一声巨响后，休息室里寂寥无声。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跳得飞快，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忘了呼吸，手心濡出汗液，攥成拳贴在腿侧，嘴唇因为巨大的紧张失了血色，他焦躁地舔了舔干涩唇缝，喉咙里涩得发痒。

        沉默，局促，慌张，不安。

        郁白站在他面前，可他却做不出任何表情，腿如灌铅，沉重无比。

        那一刻，他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

        一个名字，牵扯出九年前的记忆，把两个本该毫无交集的人串联在了一起，按下一个开关，两盏灯都会亮起，秋既明也是这一刻才真正清醒的认识到，原来憎恶这种情绪，一旦大而化之地摊开，竟是这般进退维谷的不死不活。

        闪电撕破灰暗的天空，在人间闪了几下，一记闷雷打破休息室的对峙般的静默。

        桀骜的年轻人目光如针尖麦芒，箭拉满了弓，枪上了镗，随时可能将对面的人刺穿。

        郁白迎着他警惕的目光向前两步，他轻声道：“只是认识一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虽算不上舌灿莲花，秋既明嘴里这舌头从来不是摆设。自从高一蹿个子之后，没人再仗着他个头小欺负他，他也没在口头上吃过亏，可是此时此刻，他竟然一句话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顾思农说不要带着成见去看人，可他无法说服自己轻易地去与这些年憎恶握手言和。

        郁白怔怔地微笑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清瘦右手伸在自己面前，没有收回去的意思。

        视线交火，郁白眼笑眉飞。

        一个貌美但又不单只是貌美的男人，秋既明不得承认，郁白那张脸长在了自己的审美上，他就那样看着他笑，勾起的唇畔丝毫没有风流浪子的轻薄，完全是毫不做作的真挚模样。

        秋既明短暂地想到“飘飘任公子，爽气欲横秋”这么两句，若不是九年前的因缘际会，他们大概会成为朋友，但是现在这种情况，还是算了，秋既明不想和郁白纠缠。

        这时，走廊里突然走过来几个人，他们一路说说笑笑，直接推开了秋既明和郁白所在的休息室。

        两个人站桩似的杵在门口，进门的人年纪稍长，北京大爷操着一口浓重的京腔吊着嗓子问：“嘿，小伙子，您是要留啊是要走？别站门口，劳烦您挪挪。”

        郁白捉住了他的手，代表二人道歉：“抱歉，我们正要出去。”

        他的手微凉，虽然看起来清瘦，握住秋既明的手掌没有骨感硌人，掌心有些软，皮肤很细嫩，手指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长年累月写作留下来的。

        他的手很大，秋既明自认为胳膊不细，却轻轻松松就被人圈住了，接着凉意爬满整只左手。

        他大概很少出门，皮肤比一般男人都白。秋既明盯着他看，郁白毫不避讳，大大方方让对方打量个仔细。

        秋既明心里的簇起

        要跟郁白吵一架的火就那么郁白冰凉的手按灭了，他沉色了片刻，终于开口道：“呵，谁跟你‘我们’？”

        非工作中的秋既明，说话的声音是松弛的，音色依旧动听，一平一仄，一词一句，从他嘴里说出来，都好像被机器打磨修饰过，不像是从人的嗓子里发出的声音。

        郁白觉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他配音时更动听。

        边把人拖出去边说：“你别介意，我就是顺嘴一说。”

        秋既明甩开他的手：“不好意思，你觉得顺嘴，可我觉得烫嘴。”

        甩了两下没甩脱，秋既明无法，便一个个掰郁白扣在他手腕的手指。

        郁白恶劣地玩起了打地鼠的游戏秋既明抠开一根抠下一根的时候，他就再变本加厉地握紧，在秋既明咬牙切齿地问他是不是有病的时候对他花枝乱颤地眨眼睛。

        秋既明的手温高，手指圆润，指甲修剪的很短，郁白手心回暖，他看着秋既明鼓劲费力，突然评价：“你的手，还挺暖和。”

        被擒住的人终于忍无可忍，用力一拽，郁白吃了一个踉跄，扑到秋既明跟前，唉声叹气道：“唉，你这个人脾气真大，挺难伺候。”

        秋既明十分无语：“谁让伺候了？”

        郁白眼睛笑成月牙：“我以为这句话的重点是脾气大。”

        秋既明微笑：“”我不仅脾气大，我手劲儿也大。

        修车厂工作人员匆匆赶来，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工作人员抱歉地对秋既明说：“对不起，打扰二位了，那个秋先生，您的车灯今天没办法儿给您修了，车灯罩没货了，今天从天津调货，得晚上才能到。那时候我们修车师傅就下班了，您看，您明早再来取行吗？”

        秋既明如遇大赦：“嗯，行，那我就先走了，明天再来取。”

        在郁白含笑的目光中，秋既明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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