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嘉重新发动车子，眼前的场景越来越熟，每天开车经过的辅路，便利店以及小区门口那家门牌特别大的花店，秋既明瞳仁地震似的乱晃，他不可置信地问：“你住这儿？”

        他指了指东区住宅区，说：“嗯，要上来坐坐吗？”

        接到邀请的秋既明极其不自在的别开了脸，说：“不用了，送我去公司吧。”

        郁白点点头，从车座地下抽出一把透明的雨伞，推开门下了车，他走到车前门旁边，屈下两根手指，敲了敲车窗，林嘉心说，这人刚在车上怎么不说完再下去，还是摇下来了车窗：“领导，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大雨初歇，蒙蒙细雨前赴后继，郁白稍微一弯腰，雨水斜飘进窗子里，就那么直接落在了秋既明脸上，他抬手拂走脸颊上的水珠，撩起眼皮时，发现郁白正看着他出神。

        那个眼神，似乎在很多年前，他也曾见过的，那天，金陵城同样下着沥沥细雨，那人在秦淮河的拱桥上望着他。

        他突然心跳得很快，尴尬地咳嗽两声，赶紧移开了双眼。

        他听见郁白对林嘉说：“你开车慢点儿，车上坐的可不是我。我先走了啊。”

        后面那句话是对秋既明说的。

        秋既明脸色泅红，做不出表情，徒牵了牵嘴角，皮笑肉不笑。

        他长了一张娃娃脸，笑起来还有一个浅浅的酒窝。

        郁白从小区大门走回单元门楼，那张娃娃脸和笑起来的浅浅的酒窝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路，心情愉悦，脚步轻盈。

        秋既明心里乱乱的，因为郁白和他住在同一个小区，也因为郁白临走时看他的那个眼神。

        林嘉把他送到传声楼下，两个人关系没有熟到可以闲聊的地步，况且两个人脸皮都不如已经下车的那厮那般厚，下车时，秋既明向他道谢，林嘉也没多说什么，冲他笑笑，便开车走了。

        一只脚还没迈进公司大楼，就瞧见顾思农携罗粒风风火火往外走。

        顾思农正要去鹧鸪工场，冷不丁瞅着说不来公司的人在大门处徘徊，便扬声喊他：“秋既明？不是说今天不来公司了，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领导，你要出去啊？”，说完对上顾思农审视的视线，他下意识胡乱找借口说：“忘了点东西，过来拿一下，一会儿就走。”

        顾思农抓住一切机会渗透思想：“来了就先别着急走，剧本看得怎么样了？”

        提到剧本，便无法不想到郁白。

        这两者本就是密不可分，想到也实属情理之中，秋既明这样安慰自己，他诚实地说：“顾总你把剧本改得很好，只不过”

        顾思农抢在他拒绝之前，说：“既然不错就不要再拒绝，接下这部作品对你来说也是好事，这几天可以再看看原著，找找原著里面的情绪，等时间合适，来录一段试试音，给郁老师听听效果。”

        秋既明心里乱乱的，这么多年，秋既明从少年到成年一直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抱有不可磨灭的敌意和抗拒，讨厌郁白几乎成了生活的仪式感，可不断有人提醒他，郁白很好，郁白真的很好，现在甚至要将他和郁白捆绑在一起。

        可是，郁白好又如何，很好又如何？难道他就不能讨厌郁白吗？难道就必须得随大流喜欢他不可吗？他没有任何自由选择的权利吗？

        劝人轻易放下爱不简单，同样，劝人轻易放下恨也很难。

        爱与恨虽然对立，但同样刻骨。

        突然叫他把深入骨血的东西刮下来，怎么能不难受？

        无论如何，他都无法接受顾思浓无视他个人意愿的强硬态度，更无法接受他必须要参与《轻嗅蔷薇》配音，和郁白的名字放在一张纸上这件事。

        以前经历过的一切，即便是不算折辱，对他来讲，也不是什么可以轻描淡写的美好经历，他可以为了年岁增长一层层粘在脸上的面子不再对郁白剑拔弩张，却不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跟郁白，跟自己，冰释前嫌。

        秋既明说：“顾总，我还是不太想和郁白扯上关系，公司也有其他会唱戏的，顾总总能找到合适的。”

        顾思农扔下一句：“那你暂时不要接其他项目了。”走了。

        这是不成功，便成仁了。

        秋既明有点无力，甚至有点想发脾气。

        成年人的世界，从来都没有“简单”二字可言。

        他在楼里徘徊了一会儿，雨渐渐停了，天仍阴沉沉的，还是先回家吧。

        他从办公室里找了把伞，出门顺手拦了一辆车，二十分钟后，车停在了遇园门口。

        秋既明付钱下车，想起家里没有什么吃的了，转身进了门口的便利店。

        便利店里东西品类少，价格偏贵，因此人不多。

        虽然货品少，秋既明却在站在冰箱冷冻柜前，徘徊了许久。

        身后有人叫住了他：“秋老师？”

        秋既明回身望去，那人不是郁白又是谁！

        他应该是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经典的木香，不是香水的味道，是洗涤过的衣物与沐浴混合发热的皮肤散发出的轻暖生香，味道有点勾人。

        他摘掉了金丝边眼镜，一双大眼暴露无遗，头发带点湿意，大概只是胡乱吹个半干就出了门。

        额前细碎的头发盖过眉梢，遮住了大半个额头，没有打发蜡的头发，看起来细而软。

        身上换了身亚麻色家短袖居服，宽松的设计，但垂感很好，修饰出他姣好的身材，若隐若现的胸肌，和直接裸露在外的肱二头肌，胳膊看上去紧实有力。

        他手里拿着一盒咖啡，咖啡豆的那种，秋既明想，也是，这人看着也不像是能喝得下去经过调味之后散发香油味道的速溶咖啡的人。

        郁白身上那股子凌厉的社会精英气质被收拾得不漏分毫，回了一趟家摇身变成温婉居家型男。

        这样的郁白，似乎更贴合他塑造的文艺作家气质。

        秋既明盯着人看了好一会，反应过来后，那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他尴尬地一边移开视线，一边思考该怎么解释方才过家门而不入现在却出现在这里的行为。

        秋既明不想被郁白知道他也住在这里，当初买房子的时候公司的传闻那么难听，他不想给更多人造成误会。

        口渴，近乎口干舌燥的程度，他非常想喝一瓶透心凉的凉水，让自己冷静一下。

        秋既明说：“我来买水，我马上就走了。”

        他快速从冰箱里取走一瓶可乐，往收银台上一摆，示意结账。

        店员听见他俩打招呼，以为他们互相认识，问：“一起结么？”

        秋既明拒绝：“不，分开。”

        郁白则点头：“嗯，一起。”

        店员很识相，想要分开结账，郁白却把自己的咖啡豆一并放了上去，犯病似的强调：“一起结。”

        是的，在秋既明眼里

        ，就是犯病，他就一瓶三块五的可乐，郁白这抢的哪门子的劲儿？

        郁白指了指他手里的可乐，自然地同他聊天：“爱喝这个？”

        年轻人大概都是喜欢这种汽水的，糖分除了能给人充足的能量，还会满足味觉和心理需求。

        大学时期，他周围的同学，运动之前后，都会来上一瓶喝上一口。碳酸刺激味蕾，甜味传感在大脑中枢神经，能麻痹自己，让身体产生不那么疲劳的错觉，坏处是容易上瘾。

        秋既明不合时宜的想起来一则不知道真伪的谣言——“可乐杀精”，他脸很快烧了起来。

        郁白看他脸憋的通红，强忍着笑抢先说：“你是不是要说‘关你屁事’？”

        秋既明不是厚脸皮到能不分场合的想起或说出荤段子的人，即便是有时候接的任务里面会有一些大胆又露骨的台词，那也是工作需要。

        与他的品性无关，所以他把方才不合时宜想到荤段子的责任归咎于郁白。

        郁白，这个写“小黄书”的人！

        横了他一眼，秋既明道：“自以为是。”然后在店员扫码之前，他对店员说：“不好意思，这可乐我不要了。”

        郁白不知道那句话触了对方逆鳞，分明是无关紧要的一句，那人就使出了小性子，他说：“你怎么又生气了？”

        秋既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明明昨天还形同陌路，今天却站在这里讨论他喜欢不喜欢可乐，他说：“什么叫‘又’？”

        郁白撇了撇嘴角：“你不记得啦？早上在4s店，我喊你冒失鬼的时候，你气得腮帮子都起来了，我养了一只猫，你当时的表情跟它特别像，我差点以为你想打我。”

        简直一针见血。

        秋既明总不能说“我确实想打你”，沉默几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心一横，既然郁大作家执意慷慨，那就这么着吧，反正也就三块五，有便宜不占王八蛋，他不耐烦道：“扫扫扫，扫他的码。”

        “哎，好嘞。”店员的激光枪立马伸了过来。

        他拿上可乐，不欲多留，径自走出便利店。

        郁白迈着长腿跟上，甚至大方邀请：“要上来坐坐吗？”

        秋既明脑袋一抽，鼻腔里哼出个不屑的音节，歪头问：“郁大作家，你说的是哪个zuo？”

        郁白捏着咖啡豆的手紧了紧，他撩起眼皮，嘴角微微勾起来，说：“什么？”

        他耳朵红红的，面上八风不动的，接着问：“秋老师，你以为是哪个zuo？”

        秋既明没空注意到那人发红的耳尖，他只觉得靠近郁白会使人脑子不正常，他得赶紧走，他踏下台阶，嘴里碎碎念道：“呵，有毛病。”

        郁白摸了摸发烫的耳垂，看着秋既明落荒而逃的背影，越发明显的嘴角上扬。

        秋既明跑去遇园小区外面门牌很大的花店晃悠了许久，直到郁白的背影消失不见，他才从花店走出来，手里还抱了一束足以挡住他整张脸的玫瑰花，用来掩郁白耳目。

        一路鬼鬼祟祟拿花挡着脸，磕磕绊绊回到家，把烦恼一丢，开始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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