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打火机在空气中滑燃，烟雾从口鼻中飘出，林嘉顾不上郁白是不是讨厌二手烟，兀自点燃一支，两根手指娴熟地夹在嘴边，他猛嘬了一口，而后长长地舒气，良久，他才说：“我知道，我也知道我说服不了你。”

        郁白不笑的时候，凛若冰霜，连声音都不近人情：“我虽然不常来工作室，也知道你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我以为我们之间有足够的默契，你不会不明白这两年我为什么不写了，可我没想到你竟然会让我用废/文去糊弄读者，那种连我自己都看不上的东西，能拿出去见人么？”

        林嘉点燃第二支烟，低头抬手捧火，他从火圈中看着郁白，忽然产生了想要放弃的冲动，他说：“你只肯要你的骄傲，什么都不肯牺牲。”

        郁白明白经营一家公司不比写作纯粹，经营公司很复杂，可是创作应该是单纯的，不应该为了经营公司而让他改变初衷，林嘉这么做，是与他背道而驰。

        他说：“我不认为经营工作室需要建立在牺牲什么的基础上。”

        烟灰缸里几分钟的功夫多了三根烟头，林嘉说：“那只是你，郁白，你有天赋，人气，和经济基础，你可以这样说，但是没有任何事情，是不需要牺牲的。你那些作品，不都是你牺牲了时间写出来的么？怎么换一种方式，你就不肯呢？”

        郁白突然站起来，双手撑在桌子上，往前逼近，像一只狩猎猛兽，他道：“我从来都不认为那是牺牲。林嘉，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我不想。所以，你别从我这里下功夫了。”

        办公室里充斥了浓郁的烟味，郁白受不了，把窗户打开了，外面静谧无风，却有夏蝉在梧桐树上鸣叫，林嘉听到他咳嗽了几声，终于把烟掐了。

        他说：“去会议室。”

        重新换了办公室，郁白可一点儿都不想继续跟林嘉聊理想丰满还是现实骨感了，他往椅子上一歪，语气明显变了，轻飘飘的，他说：“直说吧，不放我走，还想拿啥膈应我？”

        林嘉听出缓和之色，他说：“当初莫问和方糖文学网签约，是看中了对方流量大。方糖文学网看在你的面子上对莫问很器重，当然莫问自己也比较争气。后来我陆续推了几个人去方糖，但排行榜靠前的也只有他。读者现在很认可莫问的作品了，只要他写的，他们就会去看。既然你不同意发废，也不愿意写网文，所以我想，把莫问的版权从方糖文学网买回来。让莫问为工作室的引流。”

        这样一来，莫问在郁白工作室可抽取佣金可能会远低于方糖文学网，对莫问来讲，不公平。

        毕竟吃过帝王蟹就没人会觉得河里指甲盖大小爬来爬去的没肉小螃蟹好吃。

        林嘉约摸是打算让自己去当莫问的说客，郁白问：“这事儿，你问过莫问吗？”

        林嘉说：“还没有，莫问是你一手带出来的，所以我想问问你的意见。工作室对你来说可有可无，但是对所有员工包括我来说，倾注了我们所有心血，我不想就这么看着它毁了。工作室这些写手有多少是慕名而来的你不会不知道，但天赋这东西，强求不来，他们需要成长空间，你不干涉他们写什么怎么写，可是市场是会淘汰人的。”

        共事五年，林嘉从未跟郁白诉过苦，不是不苦，而是林嘉不会说出来，眼下若不是真的困难，他不会如此。郁白心里门清，他也不太想当谁的枪和靶子，顿了会儿，道：“还是问问莫问自己吧。”

        强人所难的事做起来谈何容易，林嘉当然明白郁白不愿意如此。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他

        走到会议室门口，冲职场某处喊了一嗓子：“莫问进来下。”

        郁白站在门口，看到一个子不高，穿着格子衫，戴着黑框眼镜的微胖男生走过来，他打量了一番，而后问：“你是莫问？”

        莫问点点头：“郁老师好久不见。”

        郁白记得，他之前很瘦，个子小小的，笑起来很朴实，只是现在朴实依旧，身材走样，郁白开口就惹人厌：“你怎么胖了？我记得你刚进公司的时候，特别瘦啊。”

        莫问摸着肚子腼腆一笑，说：“最近在方糖文学网连载两本长篇，昼夜颠倒，还总吃宵夜。可能是很久以前家的烤串儿太好吃了。嘿嘿。”

        如此敬业，真叫郁白自惭形秽：“”。

        门被关上，林嘉让他坐下，莫问在方桌边坐下，他说：“郁老师，林总监，你们是找我有事儿？”

        林嘉丝毫不委婉，不讲究没有任何语言的艺术，直截了当地说：“找你来，是跟你商量之后你的作品发表的事，你也知道，咱们工作室现在建立了自己网站，打算让你之后的作品都在这个网站上发表。”

        莫问隐隐约约也听说了一些，大概也猜到林嘉会找他谈这件事，郁白对他有知遇之恩，让他做出点牺牲也无可厚非，他比较担心方糖文学网不放人，他说：“嗯，但我跟方糖文学网那边签了独家发表合约，合约期五年，这没问题吗？”

        林嘉早有准备：“没事，这事儿你不用担心。只是有件事你得有心理准备，我们的网站刚起步，流量肯定不如方糖文学网的大，你这边可以接受吗？”

        流量意味着收入，莫问在方糖文学网拥有一个不错的展位，除了作者外，平台效应影响大，方糖文学网的受众面和流量在网文圈无可比拟，所以一旦从方糖文学网下架，收入落差，可想而知会非常大。

        郁白从莫问进来，就当起了吉祥物摆件儿，一语不发。

        听不见音乐的人,以为跳舞的人疯了，他没边没际地想到这一句。

        郁白认为林嘉不至于疯了，只是脸色从林嘉那句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喙的那句“你这边可以接受吗”开始便越来越沉。

        莫问也看了看郁白，陷入沉思。

        莫问不怎么会掩饰情绪，他年纪跟秋既明相仿，生活中甚至带着些许天真，他拨弄手机转圈儿，突然开口：“莫问，你不要有压力，林总监的意思，方法总比困难多，你按照你真实的想法去做就行，我不会逼你，林总监也不会的。”

        郁白定定地看着他，眼中带着烫人的温度，莫问其实有点怕郁白，他一直觉得有看透人心的本事，说话一针见血。对从方糖文学网转到一个全新的平台，恐怕他空有一腔孤勇，连一点点一战成名的决心都欠奉。虽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可谁又真的知道到底会不会只是一场镜花水月呢？

        这是一场未知前途的冒险，他其实很犹豫。

        他一句话绝了林嘉的后路，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莫问看看天高云淡的郁白，再看一眼愁云惨淡凝万里的林总监，一句话都不敢说。

        他战战兢兢从座椅上站起来，想做点什么缓和气氛，而两尊大佛不仅难搞，脾气还大，眼下互相拆台，就差吹胡子瞪眼当场翻脸，奈何他又嘴笨，翻来覆去就那一句“郁老师，林总监，你们别生气”的直男式安慰，根本就是火上浇油。

        他最后说不下去，找机会退了出去，屋内又只剩下郁白和林嘉。

        微信提示音响

        起，郁白点开一看，是秋既明给他转了70035，这是昨天借得那七千和上次买可乐的三块五？郁白抬手一键退回。

        秋既明莫名其妙：“？”

        郁白这次回：“手滑。”

        秋既明：“”

        他再次发起转账。

        郁白没收，直接退出对话框，看到微信朋友圈更新提醒，点进去就看到了秋既明昨晚发的那条：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配图是一束修剪得格外精致的香槟色玫瑰，配上青花瓷瓶，色釉很好看，秋既明细长的手指尖覆住瓶身，轻轻把将花瓶托在玻璃窗前，背面点缀着黑色的夜空，和斑斓的星光。

        点开大图看了又看，花很漂亮，手也好看。

        最后，秋既明没等来郁白收款，反而收到了郁白的一个赞。

        秋既明很快明白过来，这人不是在日理万机，而是在浏览他的朋友圈故意不收钱的，他催促“麻烦郁老师查收一下。”

        郁白回：“微信放太多钱不安全，秋老师下次见面再还吧。”

        秋既明：“那你昨天是怎么给我的？”

        郁白坦白：“找我妈要的。”

        秋既明：“”

        郁白又补充道：“我妈看新闻，以为我穷困潦倒，我给她发完就给我转了。”

        秋既明：“”我问你了么？

        郁白手下飞快的打字：“不过，秋老师，我觉得未雨绸缪是一个成年人应该具有的生活技能，所以我们应该随身携带一些现金未以备不时之需。”

        秋既明说他：“赶紧把钱收了吧，废话那么多，烦人。”

        想到他鼓着腮帮子发脾气的样子，郁白情不自禁笑出声来，他站起身，挡住了大片光线，办公桌上落着郁白的影子，林嘉看着他，听见他说：“网站的事，还是再想想吧，我先走了啊。”

        林嘉从来没见过郁白对着手机发笑，朝走到门口的背影说道：“这点儿你着急忙慌干什么去？”

        郁白手勾着门，回头朝林嘉暧昧一笑：“我大概是，古木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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