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补丁少年
宫里发生这么大件事，即便皇帝下令朝臣们三缄其口，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古剑出世和南雁榜成了大街小巷的热点，百姓们爱听也爱编，直接把南佐捧成了无所不能的神仙。
当然，这事除了被关进小黑屋的明承不知道。
自从上次顾长惟追崖，从国教堂回来，明陆离震怒，抄起棒子就打了明承一百板子，明府上下谁来劝都不管用。
接着明承就被扔进了柴房，一连关了三天。
对于外面的事是一概不知。
眼瞅着顾长惟还没有被找到，明陆离心里过意不去，也天天跟着搜寻队早出晚归，二妹明颜就趁着这个时间，偷偷给明承送饭送水。
见他低烧持续不退，整个人又颓又废，明颜看在眼里都心疼。
“老爹是真狠啊。”明承趴在小木床上，头脑昏昏沉沉的，明陆离这顿板子也只让他安静了两天，这不，到了第三日，嘴上话又开始多起来。
明颜坐在床沿，往明承嘴里喂了一口水，既心疼又生气地埋怨道：“哥哥你就不能少惹爹爹生气吗？最后遭罪的不还是你自己？”
“哥哥错了。”明承不只是第多少次赔礼道歉，但这次明显格外诚恳，他随手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缓缓收回了说笑的模样。
“萧弈怎么样？他最近来明家了吗？”
“干嘛，你还想爹爹打萧哥哥一顿不成？”明颜伸手戳了戳明承的脑袋，明承顺势哎呦哎呦叫唤起来，逗得明颜嫣然一笑。
“听说萧哥哥也被罚跪祠堂了。”明颜放下水，给明承拿了块点心，“萧世叔也发了好大的火。”
“哦。”明承沉默了一下，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久，他才张嘴去咬妹妹手里的糕点，一不小心动作太大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晕乎乎的头脑都清醒许多。
“你就不能小心些嘛！”见哥哥鲁莽，明颜恨铁不成钢道。
“没事，别担心。”明承把脸埋在枕头里，躲着妹妹龇牙咧嘴。
随即又道：“萧弈虽然没有妹妹，但他有个温柔体贴的亲娘，而且还有个机灵的小堂弟，你放心。”
“我才没有担心他呢。”明颜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只把糕点往明承面前一摆，示意他自己伸手拿着吃。
明承偏过头，嗷呜一口叼住。
“妹妹你真狠心，哥哥我都这样了。”他嘴里鼓囊着，含糊不清道。
“你就应该一个人受罚，也不给你送药，让伤口烂掉，生疮！”明颜哼了一声，别过头去，在她看来，这已经算是大大的狠话了。
明承没再说话，麻木地嚼了嚼嘴里的食物，脸上虽然摆着嬉皮笑脸的模样，实际上心里空荡荡的，他在想顾衍之，感觉是自己的任性害了他父亲。
明颜见明承不说话，顿时软下脾气，又往他嘴边递了块糕点。
明承摇了摇脑袋，他没什么胃口：“妹妹你先回去吧，我睡会儿。”
“不，我就在这看着你，等你睡着我再走。”明颜说归说，心里还是担心，不仅是因为爹爹这次发的火特别大，也是怕明承一个人胡乱猜想。
毕竟他哥哥除了这件事，小时候还有一段相似的经历。
“好黑啊。”
明承眼皮子越来越沉，自己嘟囔着就睡着了，可他睡得不安分，梦里还讲着梦话。
他好像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那场噩梦的开始。
他九岁的时候，元夕佳节在街上与家人走失，被一伙人贩子直接拐到了遥远的黎城，说是要被贩卖到南汇做下人。
一块落进人贩子手里的，还有萧家二女萧然然。
可不知怎的，就在他们出城的路上，来了一伙北境强盗，二话不说直接掳走了所有人。强盗们向来是打家劫舍惯了，对于埋伏了两三天只截了一队人贩子，只嫌晦气，因为对他们来说，小孩子都是没用的东西，换不了钱财，他们要的是要不然就是那种白花花直接花的银子，要不然就是可以解决生理问题的美貌女子，小孩子，又脆弱又经不起折腾，除了浪费粮食，再没有其他价值。
当时他和萧然然都被关在黑屋子里，连同数十个孩子，里面没有吃食，没有水喝，更没有出恭小解的地方，遍地都是肮脏，他到现在都能想起双手被死死系牢像牲口一样绑在篱笆、木桩、房梁上的感觉，那种深入骨髓的无助和绝望。
四处都是黑暗，一开始还有人哭，到了最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连同同伴的呼吸声，都已经微弱的听不太清。
到第二日早上的时候，门终于开了，明承第一次感觉到外面的阳光是那么的亲切且珍贵，几乎是崩溃地想要挣开束缚，往外逃跑，可惜进来的人只赏了他们几个巴掌，还用北境语粗声骂了几句。
明承倒在地上，唇齿间都是血腥味儿，夹杂着脸下压着的屎尿臭，他从小锦衣玉食，就像一下子从极乐净土掉到了地狱魔窟，虚脱的几乎快要死去。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到来。
进来那人往地上扔了几块喂鸡用的碎馍屑，连抓都抓不起来的那种。
明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没有办法摸到一点点，至于他边上同样捆成粽子似的萧然然，她早就饿晕了过去。
就在这时，撒馍屑的人又扔进来一个重物，狠狠砸在地上，连一声闷响都没发出来。明承以为又是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只觉得心里一阵阵的恐惧痛苦，这也是为什么他到现在都怕黑的缘由。
对于被丢进来的孩子，实在是因为当时太过于害怕，明承根本不记得他的相貌，只依稀记得他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粗衣，浑身上下全是补丁，现在想想，他应该只是个平民，而且是最穷困潦倒的那种。
明承只记得等北境人前脚刚出门，被扔进来的、倒地上了无生气的孩子就突然坐了起来，就好像没事人似的甩开了手上的粗绳，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好多白馍，谁不知道他是怎么带出进来的，虽然又小又干又硬，但他分给了屋子里的所有人。
谁都怕死，因此每个孩子都狼吞虎咽起来，根本不挑。
等大家都恢复了一点体力，补丁少年压着声音告诉了他们自己发现的出路，然后他就轻车熟路地从黑屋背后摸出了一个狗洞，他们这才明白，原来不是这屋子漏风，而是有个狗洞的存在。
“从这里爬出去，然后穿过一片小树林，切记不要分散，不要回头，掉队了就是死。”
明承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稚嫩少年音，就像是一道温和而又平静的哨声，再这样可怕的深潭虎穴里，轻松且自由如同微风拂过。
明明那样残忍的话，却说的如此理所当然。
他们依言而行，整个队伍里没有一个人敢回头，都是拼了命地往前跑。
落最后一个的就是那个补丁少年，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故意的。
出了林子的时候，明承拉着萧然然不小心摔了一跤，顿时就脱离了大部队，也就是从地上爬起来的功夫，他就听到了不远处传来追逐的脚步声，又沉又重，就像是前来收割生命的山间鬼怪。
萧然然吓得腿脚发软，两个人抱在一起，跌跌撞撞往前。
突然间，他前面一个胖男孩一脚踩空滚下山崖去，他脚步一滞，而后毛骨悚然的往前狂奔。
然而他也踩空了，和萧然然一起，直接就磕到了石头上。
明承只感觉到背后面一凉，他心惊胆战地爬起来回过头去，却是补丁少年一张淡笑着的脸，他跟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张笑脸，就像溺水中抬头仰望夜空时所能看见的最后一丝星芒，那样闪烁，那样充满希望。
少年把他们往前一推，他们便顺着这股力量站了起来，乘风般赶上了前面的孩子们，他再回头，就看见少年的嘴巴一张一合，他说，往前跑，莫回头。
然后，紧跟其后的那些北境人在少年背后扬起了弯刀……
明承猛然从梦中惊醒，发现眼前虽是昏暗一片，却不至于漆黑，看来明颜离开之前还在边角处给他留了一盏烛火。
他满头都是冷汗，呆滞地盯着摇曳的火芯，虽然他意识到了自己在柴房，心思却还留在刚才那个可怕的梦境里。
他不知道补丁少年有没有被抓住，有没有惨遭杀害，因为他和那一批孩子们，奔出林子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捕猎深坑中，摔得七荤八素的，根本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只是他们再醒来，就躺在了黎城的县衙门口，黎城县衙自然也收到了京城派发的追查，上面还画着明承和萧然然的画像，于是他们自然是知道了这俩孩子的身份，紧忙帮他俩送回了朝京。
明府、萧府两家后来把他们宝贝的什么似的，但明承还是怕黑，萧然然比他后遗症更大，到现在都拒绝出门，整天一个人在屋子里关着，完全自闭，只有明承和她大哥萧弈才能接近，这一辈子的阴影，怕是永远也无法消弭。
其实在化险为夷之后，明承对明陆离他们提起过补丁少年，明陆离也很重视，特地派人去边境寻找，只是一直都了无音讯。
当时萧然然状态一天天愈发不好，明承隔三差五地拜访萧府，这才结识了萧弈，与他耍到了一块，熟识，成为挚友。
屋角处烛火散发着昏暗的光线，明承却觉得无比心安，他最近总是陷在从前的梦里，就好像有人在一直提醒他去去想起过去的事情，想起那位补丁少年，他的救命恩人。
明承的意识又开始犯迷糊，他眼前出现好几道白色的粗布衣身影，他认出其中有一个是顾徵，他苦涩一笑，怎么，顾徵你现在也开始入我梦中了吗？
但，他和那个补丁少年，没由来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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