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转学
烈日炎炎，黏腻炽闷的暑气尾巴拉得老长，迟来的热意像是永不缺席。
此时此刻，高二一班。
随着下课铃在空中悠长地滑过，教学楼的走廊里人口疯涌，呼啦啦地跑来跑去。化学老师理着带来的用具，目光不自觉地定在教室的最后一排。
“砰。”细白的粉笔在空中划出一个完美抛物线，最终在课桌上粉身碎骨。
而此“弹”的目标——某个发量极其茂盛堪比灌木丛的脑袋，对此浑然不觉，甚至换了个睡姿，尽量让自己睡的舒服一点，全程都没有施舍地撑开眼皮。
坐在他斜前方的男生坐在课桌上，周围围着群少年人，对此倒是很热心，贴心似的伸着胳膊戳了那人一下：“江哥，章姐叫你呢。”
江寓几近是下意识地收了一下胳膊，这会儿倒是很清醒地抬起脑袋，只是浑身上下还是大写的不耐烦和冷漠，语气语调里都掺着冷气：“叫我干什么？”
有人揶揄：“请你去分享一下上课睡觉好处集锦。”
“请江哥去开学典礼演讲‘为何我上课睡觉态度也能这么狂’。”
“去分享一下趴在桌子上睡脖子不疼的姿势也行，前几天我看纪老抱怨学校查得紧，不许带躺椅到办公室，他们趴着睡觉脖子都要酸死了，上课都巴不得仰着脑袋。”
被强加了许许多多工作的江寓：“……”
他仰头，默默嘀咕了句“假如生活强迫了我”，而后撑着胳膊起身。
前面的章际身材消瘦，但身高腿长，走起路来既快又有气势。江寓快步追了一路，眉眼松动，眉间动摇的意味十足：“老师。”
“老师。”
“……”
见前面的人丝毫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他作势要走：“老师你没叫我啊？……我回去了。”
章际没好气地转头别了他一眼，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陈述事实：“我哪敢叫您啊，您这尊大佛我怎么请得起？”
江寓眼观鼻鼻观口，看上去反省得特别深刻。
章际连着噎了三次，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差点没提上来。
恰好到办公室门口，江寓轻车熟路地走上前开门，静待佛经降世。
他不笑时八分野，谁见谁觉欠；笑时飞眉入鬓，朱唇磨眸一衬，就有些与众不同的慵懒随意感。不过大少爷很知道扬长避短，低头反省时三分书卷气，七分拙稚感，总之……乖就对了。
章际又差点憋死。
“好，谢谢老师。”木门后的声音冷调很重。
江寓正惊异着这声音的质感，暗道这对比自己旗鼓相当，下刻，少年人劈头盖脸地袭来。
两人相撞，江寓不自觉后退了两步，而前面的人直接踉跄了两下，手下意识扶住门框后才勉强稳住身子。
像是个弱不禁风的柳腰美……
江寓无意识爆了句粗，旋即，对上了对方霜寒千里寸草不生的目光。
“……”
这人模样生得极好，面容冷白，瞳眸漆黑，不带表情地直视人时，不需要任何眼神雕饰，疏离感就很重，又带着一种莫可名状的锋利与锐然。
他的身材高瘦，肩膀平直，线条流畅锋利，是典型的衣架子，工整平齐的白色衬衫与黑色运动裤在他身上都有几分随意冷漠的劲儿。但江寓也许是身后跟着个江张越日子久了，恍惚中竟想着这人太瘦，又过分单薄，应该有点……
虚。
可能吧，毕竟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江寓的灵魂挣扎了两下，但很遗憾，没控制住思绪。
这人瞧着像个“你欠我八百块钱”，但自己也没多和蔼，尽管天生笑眼吧，但除了小时候那会儿天真无知被贺女士当女儿养一天到晚粉粉嫩嫩像个包子，也没人把和善温柔更甚可爱这一类的词语往自己身上套过，问起来就是帅，附赠个“不咋好说话”。
比如现在这样。
“你欠我八百块钱”和“不咋好说话”撞在一起，那就很有意思了，谁也说不清谁更拽一点。
沉默片刻。
我靠你还挺能装啊你厉害啊你装得过我吗老子今天心情好就让着你云云，不咋好说话在心里疯狂输出给自己做心理疏导，一副我是人间正道的为你着想的诚恳样儿：“你没事吧？”
不咋好说话在内心给自己筑起一道道铜墙。
“……”对方横眉微皱，似乎不太喜欢与人过于亲近的距离，微微别过头，挪开视线。
轰，尽数倒塌。
江大少爷的脾气一点就着，毫不客气地用你他妈怎么不说话不敢吧你个傻逼的眼神回敬他。
章际对两人之间的针芒相对一概不知，她走上前，嘴里没留情面地把刚才的话说完：“江寓啊，不是我说你这么一天天连张脸都不漏出来，是觉得我多看一眼是对你的亵渎吗？”
江寓在心底臭不要脸地附和，表面诚恳道：“不是。”
章际似乎是冷笑了一声。
她坐下来：“那为什么？上课睡觉，开学考缺考，作业画的跟简笔画一样，你想干什么？高二分科，你知道我见证过多少偏科的学生成为黑马吗？你怎么就一丁点儿不着急呢？”
江寓极有思想觉悟地低头看脚尖，一言不发。
章际盯着他：“说话。”
“我明白。”江寓面容诚恳地道：“我都明白，我知道我应该端正态度，好好学习，在年级中稳住位置，不辜负自己，不辜负老师，不辜负社会，不辜负国家。”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江寓就这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见章大佛念佛咒，见鬼魅妖魔装鬼拉近乎，在他的世界里就没有他接不上的话，在面对所有人似乎都从善如流，但他内心里还是该怎么想怎么想，该怎么想怎么做。
简而概之，阳奉阴违无所谓。
不过大少爷的扬长避短很有用，章际就吃他这一套。果然，章际沉默两秒，扶额轻声说：“我觉得你有点分寸，你自己注意点。行了，你去吧，不过，缺考的事……”
江寓打断：“我补上。”
“……”章际是真无奈了：“行。”
江寓欲走，没把家常便饭放心上。只是这次站在他旁边的那个小白脸莫名地有了点反应。
他抬头望去，只见少年人正歪着头，目光不带任何掩饰地挂在他身上。
目光交汇，他也没心虚，只是微扯唇角，目光下移。
江寓不由自主跟着往下看，却也只见自己那跟校服外套狗屁不搭的花色裤衩，再度下挪，自带保暖秋裤的膝盖和腿，最后是被自己龙飞凤舞签的满是签名的新款撞色鞋。
当然，最醒目的还是自己的物理作业——
简笔画，两只鸭。
“……”
他目光有过一瞬的不自然，用略带警告以及恼怒意味的眼神瞪了对方一眼，瞪完也没管对方接没接收到，大步一跨直接出了办公室。
夕阳铺了半边天，霞光顺着云彩一路牵引，在地面上大肆渲染，衬的整个教学楼热烈如画。
出了办公室，就见一帮狐朋狗友勾肩搭背，嘴里吐着荤段子地在门口迎接他。
为首的是贺子苑，见他出门就一嘴飞速地中断了飙车，一手掐断了秒表：“哟，两分十七秒，怎么江哥，这么快出来了，蒙混过关？”
“滚吧，”江寓揪了他把头发，没留情地往下扯，带头往教室走，看样子是准备回去睡个回笼觉：“你哥完好无损毫发无伤。”
“别扯哥！要秃了！”
江张越趁乱也抓了把，完事儿后躲在他大表哥身后，嬉皮笑脸地吹：“指不定还是咱章老自损八千呢。”
江寓没管自己那表弟惨不忍睹的笑相，只是不由自主想起了刚刚那个大冰川刚在沉默中冲他开的一枪。
行吧，好像也不是毫发无伤。
他暗自感叹，不期然听到邹徐若有所思道：“刚刚在办公室的那个男生……”
“没见过啊，不会是转学生吧？”说这话的是冯逸，自诩阅人无数，外号一阵风。
“不会吧，能进我们一班的，怎么的也得是别的学校数一数二的人物吧？”
江寓脚步一停。
江张越跟在他身后，惊讶道：“哥你怎么停下来了？”
大约是感受到他的沉默，几个人都把目光定在了他的身上，话题也由此展开，不知谁问了声：“不过江寓，你这回怎么缺考了？暑假里你不还放话要甩第二名十八条大街呢吗。”
“对啊，考试前一天还谢绝了我打游戏的邀请，说要早睡，让我也早睡，别一天天把自己的脑袋整得给门夹了一样。”江张越跟了句。
江寓侧过脸，沉默几秒，他似是笑了一声：“意外，没事。”
此时他们口中的某“柳腰美冰川”“小白脸”正在章大佛面前接受审阅。
章际问道：“叫谢识，对吧？”
谢识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嗯。”
章际是个人物，省教育局钦定的好手，平日里压一班这群狂的上天的妖魔鬼怪足够费心思，但她也不知道累，反而乐此不疲，平日里也不端什么架子，但跟她接触，一些天生的气势还是不自觉流露，并且足够压人。除了个不爱跟她剖析内心世界的江寓遇她装乖，她还没怎么见过随她问什么都一副不卑不亢样的学生。
瞧着谦虚低调，内心可不知道狂成什么样儿。章际心里暗道。
她开门见山地开始了这第场谈话：“成绩看过，很优秀，资质很好，进一班足够。当然，你应该也清楚，一班是高二这届最好的班，实话说，虽然自己班里嫌弃归嫌弃，但四十五位，都是拔尖，随便扔一个出去都是其他班学神级别的人物。”
她说话时速度缓慢，下巴微抬，很有压迫力：“后来转过来两位，冲上来一位，也都是实力足够硬的，刚刚那个，叫江寓，我们班的第一名，别看平时吊儿郎当的，真学起来还是挺疯的。刚从年级办公室过来，荣誉墙都看了吧？他照片也不少吧？”
谢识思索几秒，像是在回忆，之后便肯定地给出结论。
“没。”
“……”
你一定要把天聊死么。
“咳，尽量抽时间去看看吧。人确实足够优秀，没跌出过年级前三。但是你也要明白，课程进步不一，难免跟不上，我希望你能尽力跟上，平时也多找同学帮帮忙。”
谢识：“嗯。”
章际似乎是真觉得眼前这小孩新鲜，没忍住多说了两句：“班里人都挺好的，平时也就是对成绩自信得狂，好相处，特别是江寓，还有班长何故，都温和不端架子，你不用担心。”
这回谢识没吭声。
好相处？刚刚和气地能掐出水的“你没事吧”底下里不知道是多暴躁，笑意里密密麻麻扎的全都是刺儿。没得到回答后直接没绷住，装都不爱装了。
就撞一下都这么多事的存在。
他内心暗潮涌动，一抬头却对上了章际略带审视意味的目光。
“……”思索一秒，他掀起唇角，状似认真地道：“嗯，我一定跟他们好好相处。”
刚睁眼说完瞎话的某小白脸就被某位阿弥陀佛强制实现了。
确切地说，是被其缩短的意思实现了。
她环顾教室一圈，无比自信道：“放眼望去，只有一个座位是最合适的。”
谢识干巴巴地瞅了一眼，只见面前树桩多于空地，真是无法定位那神之宝座。
更何况角落里最后那个浑身带刺的树桩还在弯着腰冬眠。
宽大的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包在身上，像是块上面包起来的坟墓，一动不动。只漏出一截雪白的脖子做墓碑，尽职尽业地立在那里。
哇。
他麻木地瞪着眼，内心忽地来了场预感。
下一刻，便听章际不紧不慢地下了宣判结果：“江寓旁边那个空座，集天地灵气，风水宝地，大可一坐。”
全班顿时向台上的某个桩子投来死亡凝视。
谢识：“……”
这他妈什么神仙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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