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救明珠

思绪随着飘摇的浪波，倏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的渔家女阿棉，年仅六岁而已。

        儿时的回忆，多半带着破碎和眼泪。

        鲜有的活泼趣事，虽只有几桩，但那年秋她同爹爹在汐江边捕到一尾通体透明的鱼，实属算得上令她今生难忘。

        那鱼不过爹爹手掌大小，模样惊奇罕有。

        尤其是在阳光下，整尾鱼鳞闪着银光，流彩异常引人注目。

        就连爹爹这般粗疏之人，都对这尾鱼格外怜爱。

        不仅无微不至地精心照料，甚至还舍得耗费银钱，来买些药材医治鱼身上的网伤。

        次日，捕的其他鱼全卖掉了，独独剩下这尾鱼，爹爹怕暂时卖不出好价格，便让阿棉仔细照看。

        平日里爹爹风里来雨里去，陪伴她最多的竟然是这尾被爹爹取名为“明珠”的小鱼。

        起初，明珠整日里昏昏沉沉，好多次阿棉都以为它要死了。

        直到有一次，阿棉忍不住轻轻用手指抚摸它的脊背，才发现明珠不仅没有想象的弱，甚至它还很凶猛。

        就这样养了数月，阿棉每次挨骂后，总是蹲在石缸前偷偷揉眼睛，童言无忌地诉说自己的委屈和不解。

        有时候是镇上几个姑娘围住她拳打脚踢，亦或者三五成群的少年郎对她吹着口哨胡言乱语……

        但每次她总会趴在缸口上气不接下气的哭求：“明珠，爹爹不喜欢阿棉，他从来都不安慰我，也不保护我……好明珠，如果我也能变成鱼就好了，同你游进大海深处再也不回来。”

        自然阿棉没有变成鱼游走，明珠也越来越活泼。

        有时候它会突然冒出小脑袋，眼睛圆鼓鼓地盯着阿棉看。

        像人一样的凝神，可惜它永远不是人。

        日久天长，一直很孤独的阿棉，便把明珠当成了自己最知心的朋友。

        在日头的风轻云淡中，她竟全忘了爹爹的最终目的。

        直到她八岁生辰的前一天，爹爹难得带她赶场。

        父女俩一前一后的走着，半路差点崴脚的她，眼神巴巴地流连在街边店铺里的罗裙上。

        许是她的模样儿太过跌份，因此爹爹没好气地回头怒骂：“走路不抬眼，撞到木桩子上碰死你。还不赶紧背着菜回去，明儿早我还要卖明珠呢！”

        爹爹的寥寥数语，顿时如晴天霹雳般吓坏了阿棉。

        这一刻，什么漂亮裙子，美味诱人的糕点……一股脑消散在脑海里。

        眼下，她只想赶紧回家把明珠藏起来。

        这样，它便不会被爹爹随随便便卖了。

        一路上惶恐不安，实在舍不得明珠被人杀的阿棉，回到家后一如往常地烧火做饭。

        她沉默着收拾完一切，照旧乖顺地在院里收捡鱼干。

        许是因为明日有钱入账，爹爹也难得的和颜悦色，他还劝阿棉早些休息。

        满天繁星映照夜空，心事重重的阿棉，却托腮望着天上的明月发起呆来。

        事实上她害怕的要死，但依旧决定冒险行事。

        提心吊胆的偷听爹爹发出沉稳的呼噜声，从不敢违背爹爹意旨的她，垂眸深呼了一口气。

        随即蹑手蹑脚地将明珠装在陶罐里，临走之前还不忘在怀里牢牢揣柄尖刀，然后在夜色的掩映下，阿棉独自溜出门去。

        小镇的夜晚总是格外寂静，路上时不时走过摇摇晃晃的酒鬼。

        小阿棉一颗心都快要提到了嗓子眼，害怕至极的她只得紧紧抱住怀里的陶罐。

        一路闪躲，双耳始终高高竖起。

        凉风乍起，冷的她直打哆嗦。

        可她却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就这样凭着记忆摸黑来到了江边。

        在无人的隐蔽处，她滚烫的泪珠尽数落入罐里。

        “明珠，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去吧！

        游向无拘无束的大海，永远不要再被人捕捉。

        不舍又羡慕，她将明珠徐徐放入江水中，之后便抱着陶罐边走边哭。

        明日就是她的生辰，可在今晚，她却失去了自己的好朋友。

        回去的路上，阿棉亦由起初的镇定，变得极端恐惧。

        她害怕回家，忧愁见到爹爹……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远处不时传来恐怖的狗吠声。

        阿棉攥着自己的小尖刀，茫然四顾不知该何去何从。

        等到她看见前方站着个面色铁青的黑脸男人，所有的情绪瞬间崩塌。

        提着灯笼的爹爹，好似阎罗转世立于街口，整个人散发着可怕的肃杀。

        “你这个孩子，果然和——”恶狠的话语生生被咽了下去，此刻的老木恨不得将其暴打一顿。

        他醒来就发现这孩子不见了，第一感觉就是完了，不顾所以地寻了她一个时辰，不成想她却如此叛逆！

        阿棉垂着头，既不辩白，也不哀求，只抿着嘴一言不发。

        老木咬牙切齿地瞪着她，在重重的巴掌落在她头顶的刹那，堪乱地一把收回。

        “去做什么了？”有点沉的声音，瘆寥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

        沉浸在麻木情绪里的阿棉，下意识地抱紧脑袋，瑟瑟发抖道：“爹爹，打死我吧！我放走了明珠，爹爹……”

        “为什么要这么做？”几乎从牙缝里发出的怒吼。

        阿棉颤栗地缩着身子，音色极轻：“阿棉只有这一个朋友，我不想它死。”

        简直是胡言乱语，为了条鱼竟如此丧心病狂！

        老木直接拽起她，再无半点耐性：“你真是越大越不懂事，太让人失望了。”

        “爹爹，不要生气。”阿棉竭力挣扎，扯着爹爹的衣袖苦苦哀求：“是我的错，不该不听话。爹爹要是缺钱花，要不把阿棉卖了吧！”

        闻声老木身子僵在原地，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哼！卖了你，好一个卖了你……”

        记忆回到很久的寒冬，那未满月的女婴哭声凄厉，他一个粗汉将她由两手大养成如今出众的大姑娘。

        是啊！

        他早该扔掉这个孩子。

        夜色遮蔽下，老木用手指刮了刮眼睛，继而强打起精神，将这不听话的孩子拽到家中。

        一连几日将她关在家里，也不同她讲一句话。

        最后，还是他赶夜活吹了风，阿棉从门外不安地伸着脖子，端着热汤双眼红肿的问：“爹爹，阿棉能进来了吗？”

        老木实在没有力气，小丫头犹豫着蹑手蹑脚地钻到他身边。

        不分昼夜的给他湿帕子，喂水熬汤……

        就这样父女俩慢慢和好了，阿棉原以为会这样守着爹爹过一辈子。

        没想到十五岁这年，却被爹爹以极其羞耻的方式嫁给了九幽哥哥。

        婚后的生活虽然比想象的舒适安逸，可爹爹再也没来看过她。

        起初，阿棉仍旧盼着爹爹某一天会念起她，然而令她想不到的是，日后自己竟惨遭不幸，终生怕是要被禁锢在这深海龙宫中。

        从此以后，再难见到爹爹了。

        至于遇到镜霆，更是如传奇般不可思议。

        那日，她在市集被昏官派人追逐。四下逃跑时，幸得街上混乱，她才得以辗转脱逃。

        然而走了没多久，一个宛如天降的白衣男子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她的去路。

        初次相见，阿棉避讳至极。

        然而白衣男子却眼中含泪，语带悲戚的抓住她的手不放。

        他说，他是海滨之主——海龙王之子，径海君镜霆。

        他来，为迎娶自己命定的结契妻子。

        起初阿棉着实吓坏了，她甚至白着脸晕了过去。

        后来才知晓前因后果，原来镜霆竟是当年被她放走的明珠。

        因其父海龙王得罪恶人，镜霆幼时出海嬉戏，不幸被引诱至内江。

        法力囚困，真身遭缚，记忆全失。

        惨遭爹爹毒打的阿棉，因围着明珠哭诉，那发自真心的泪珠不经意间将其唤醒。

        只是当时镜霆仍处于混沌，待到阿棉将他放归江海，才逐渐恢复了本来的模样。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再度重逢，他披荆斩棘而来。

        原想着的是夫妻团圆，不料物是人非。

        依照麟龙旧约，唤醒龙族真身的女子即为终身伴侣。

        可阿棉并不知情，亦不晓得此种要害。

        她已成亲，嫁做他人妇。

        夫君虽不是人中龙凤，但却是阿棉心中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无限唏嘘，不胜感慨。

        妖妖静静地看着她，不觉陷入迷思的遐想里。

        “陆九幽在外面等你，他从未放弃寻你。”

        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妖妖抬手轻轻拭去阿棉眼角的泪水。

        阿棉微微喘息，强忍住所有情绪：“劳烦小娘子转告夫君，阿棉永远……永远都只是他陆九幽的娘子。”

        焉惧生死，纵使黄泉碧落。

        “海龙王不是蛮不讲理的人，我同他素有些交情，不妨——”

        话语悉数被打断，阿棉面色难堪，摇着头轻啜：“镜霆将他的父亲囚禁起来了，如今他法力深不可测，你们大概都不是他的对手。”

        “难道就要眼睁睁看你们夫妻生离，我们联手绝不怕他。”

        “妖妖，你不了解。”阿棉难以抑制地发抖，双眸半垂显得极为无力，“他送我片鳞甲，说是无论我在哪里，他都与我同行。”

        看着阿棉手心里那片泛着萤光的洁白鳞片，妖妖不免有些丧气。

        相视无言正待开口，阿棉却忽然变了脸色，一把推开身前的妖妖，飞速道：“快走！”

        说话间，帘外已进来一个挺拔清俊的身影。

        仓皇的妖妖欲抢先出手，不料阿棉蓦地甩了她一掌。

        “这点事都做不好，还不将红鲤唤来。”

        略加思索，妖妖配合着咬牙往后退，临走之前听到帘内骤然响起：“可伤着你了，这般无用还留她做什么。”

        话音未落，阿棉遂咬牙扑进来人的怀中，皱眉不悦道：“今日不可开杀戒，否则我便绝食。”

        镜霆面带疲倦的凝向怀里女子的娇容，眸光昵溺且深沉。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闷声冷斥：“王妃慈悲，还不快滚！”

        眼前一幕实在令妖妖暗恨，然而身处当下，她又不得不听从阿棉的。

        等到好不容易出了龙宫，外面竟然天都黑了。

        狂风在夜色里呼啸不停，波涛拍岸泛着腥味的空气冰冷刺骨。

        不知为何，岸上等待的雪倾谊和陆九幽悄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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