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训练员快看，外面下雪了。”

        听罢，我像突然想起什么似地看向窗外。

        客房内溢出的灯光将窗外夜景微微照亮，片片雪花闪着金光，宛如黑色夜空中散落的羽毛般轻轻荡漾在同样雪白的大地上。

        “想不想看雪？”

        我一边望着窗外一边问。

        帝王从地毯上猛地站起，那件宽大的青色浴衣也随之舒展开来。

        “走吧！”

        她摇着尾巴，双脚兴奋地不停蹬地。

        “好吧，去看雪！”我说。

        《雪夜》

        这个地方除了温泉外，最有名的便是雪。

        我将自己的轻便羽绒服套在帝王的浴衣上。兴许是因为刚泡完温泉的缘故，她的身体暖乎乎的，仿佛要融化似的。

        “别感冒了。”我再三叮嘱。

        她用力点了点头，棕色的马尾在空中肆意摇摆。

        刚推开二分之一的门缝，帝王便如同身体柔软的小猫般从中挤了出去。

        “训练员，快点！”

        她跑着对我喊道，旋即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处。

        “这不还是小孩子吗。”

        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我独自苦笑到。

        踏着走廊红色的地毯，向着旅馆大厅走去。

        一路上，我不由的想起小时候看雪的经历。

        6岁的冬天，我一个人站在阳台的护栏边。那时，漫天雪花的景象第一次真真切切的印在我稍稍放大的瞳孔上。雪花飞舞，大地素裹，甚至连远方的地平线都变得雪白一片。新奇之余，我伸出带着棉手套的小手，想要取来一片珍藏。固然一片也没有取到，只有棉手套钦入了不少水，上面的颜色也变得暗淡下来。

        虽然没有取到雪，但那时的心情是独一无二的。自然有沮丧之情，而另一种心情显然占据了更多。

        往后十几年间，那种心情我再也没有体会过。哪怕是一丝也没有。

        “太慢了！”

        走到大厅，帝王已经站在旅馆入口处的玻璃门前。

        “你太急了。”

        我来到帝王身边。

        我抓住手把，推开厚厚的玻璃门。

        “客官慢走，注意安全。”

        推开大门时，柜台后的女服务员说道。我点头示意。

        转头看向门外，在路灯柔和的灯光下，依稀可以看到空中飘舞的雪花。天空黑如幕布，银盘般的月亮隐约浮现于飘落的雪花之中。

        沿着小路行走，脚上的木屐鞋踩在雪上，发出绵柔的响声。地面上的小灯发出微微灯光，在白雪的折射下仿佛抹去了尖锐的角度般，变得更加绵柔起来，沁人心脾。

        渐渐的，路边的树逐渐多了起来。这些高大的松树向着远方排成直线。略显苍白的月光透过树枝的缝隙铺洒下来，转眼消失在雪地之中。

        帝王在我身边吐着白气，鼻尖显得红红的。

        “不要紧？”

        “不。”她将目光投向半空，“没什么。”

        我跟随她的脚步停了下来。

        “很少看到雪？”

        “小时候倒是经常看到，不过这次是最美的。”

        “嘛，毕竟这是在深山里下的雪，跟城市里的雪肯定有所不同。”

        “大概。”她含糊其辞。

        雪花飞舞之中，她微微仰首。月光照到她娇小的身躯上，形成了阴暗的边界。我试图寻找她目光的焦点，但什么也没有。并不是她的目光没有焦点，而是焦点本身就不复存在，如同沙漠中的玫瑰花一般。

        兴许是因为雪花错乱了光线，我感觉她的隐隐浮现出不可名状的伤感之情。这雪似乎连她那个活泼的心一同冻住了。

        我上前握住了她纤细的手。

        “训练员，你突然干什么？！”

        帝王的脸上流露一阵慌乱，宛如一颗石子掉入澄澈的水潭，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波澜。

        她的手如玉般光滑和冰凉，我紧紧地握住，想尽己所能帮她分担手上的凉意。

        只是一点点也好。

        “一直手很冷吧。”

        我笑着对她说。

        她把目光投向我的瞬间，我们之间间隔的缕缕月光仿佛同时褪去了坚硬的外壳，甚至变得温暖宜人起来。

        她脸上的表情不再僵硬，宛如被一阵春风拂过，融化了顽固的冰雪，融化僵硬的皮肤——藏匿那在白皙皮肤下名为“生命”的活力开始涌现出来。

        “好吧，一起。”

        她的手也呼应似的握住我的手。细嫩的质感从我的手部传来。

        “去池潭吧，那里景色相当好。”

        我们两人不约而同地迈出步伐，在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那脚印如同远古的遗迹般，在月光的光线下无言地诉说这什么。前一万年亦如此，后一万年也如此。

        一路上都看不到行人，四周万籁俱寂。细想之下倒也正常，不过空荡荡的小路加上空中不时飘落的雪花，难免让人感到些许凄凉。

        我更加握紧了帝王的手。

        拐了个小弯，泛着银光的池潭晃然出现在眼前。

        月光在水面跃动着，在如铅的水面上汇聚成皎洁的月像。岸边的红亭向四周发散橙色光，照亮潭面石像上的道道古老的刻痕。缓缓下落的雪花则模糊了物体之间的线条，如同聚焦般，为这一切添加了朦胧的美感。光与影的折叠使月光、灯光、雪花在池面上空相互交融，在覆盖于交错之中化为一体。灯光照亮雪花，月光映着池面，岸上的白雪又将这一切与外界隔绝，附上如修女般纯洁的意义。

        “如何？这才是真正的雪景。”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么美的地方。”

        在她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自己小时第一次见雪的模样。

        “这个池潭我上午来过一次。”我说，“那时心想，如过能下雪天来就好了。”

        “结果今天晚上下雪了。”她转头看向我，头顶薄薄的积雪滑落下来。“真是太巧了，训练员。”

        “当然，毕竟幸运似乎总是倾向我这一边。虽然有些受宠若惊，但我还是以最好的姿态去迎接每一个幸运。”

        我同样转头看向帝王，抽出握着的手去摸她的头。

        “你也是其中之一哟。”

        我一遍摸着头，一遍说道。

        说来奇怪，我的手心一放在帝王的头上，她的身体就顺应着松散下来。仿佛

        “训练员，差不多可以了。”

        语气虽有不舍，但她还是向后一步，离开了我的手心。几片雪花落下，落在我漂浮在空中的手背上。

        “你到底怎么了，帝王？”

        她低着头，眼光瞥向一旁，脸上的表情好似在强忍着什么。

        “如果我是你的幸运，就请不要离开我。”

        “你在——”

        “训练员会离开我，对吧。”她略带颤抖的声音将我无情打断，“我的腿已经不能再跑了，承诺的无败、三冠都没有完成。训练员突然邀请我泡温泉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果然是想”

        我这时才发现，帝王的身影在风雪中是如此弱不禁风。仿佛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把她吹离我身边。

        “不，帝王永远是那个活泼的孩子。”

        “诶。”

        她蓦地的抬起头来。几滴的泪珠被抛到空中，闪着耀眼的光。

        两步向前，我将她小小的身子抱入怀里。听着细细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闻着头发发出的淡淡清香。

        “能够遇见不完美的你，才是我毕生的幸福。”

        我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训练员不会离开我，对吗？”

        “抱歉。”

        她的身体放松下来，下巴落在我的肩上。

        我能感受到她的双肩在我怀中微微颤动着，和那低声的、令人怜爱的抽泣。

        “骗子。”她轻声说，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怎么敢呀，你可是我手中唯一的雪花。”

        她轻轻笑出声，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怎么想到的，雪花？”

        我伸出手放在她的双肩，将她推到我的面前，然后抬起头看向她。

        “小时候就开始取了，没想到这么晚才取到。”我说，

        她的嘴角缓缓弯曲，眼角聚起细小的缝隙，稚嫩的脸上露出微笑。

        出乎我意料的是，在这笑容盛开之时，我竟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童年看雪的心情。这感觉如触电般让我为之一震，又夹杂着我身体中为数不多的，对于童年，对于追求、渴望的记忆。

        这笑容似乎补全了我心中某种空缺的东西，某种我一直遗忘在角落的东西。

        她的的确确是我没有取到的雪花。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在心中感慨道。

        “可要好好珍藏起来。”她说。

        “一定。”我回答。

        雪花从两人之间落下，六边行的图案不断翻转着。在这永不停息的翻转之中，在这六边形永无止境的反射之中，灯光、月光、雪景、人景、物景相继映出。

        一同呼之欲出的，还有那份无可替代的感情。

        “雪是用手取不到的。”

        母亲站我身边，对伸着胳膊抓雪的我说。

        “因为雪花过于脆弱了，必须用心去取它才行。只有心才可以。”

        我点点头，重新看向雪花下落的天空，略显昏暗的白云。

        雪花飘落，

        没人知道它何时会停。

        雪依旧在下，

        但她总有停的一天。

        所以

        至少在我心中，

        就让她一直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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