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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百口莫辩


元晟眸光深敛,微蹙了眉,不动声色地睨着李旻。

        “传位诏书朕早就写好了,并且……”李旻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道:“朕还会下罪己诏为你和燕王平反,大哥,你瞧,朕是不是对你很好。”

        元晟凝目不语,不知为何心里头升起了一种不安的预感,李旻生性凉薄,杀戮手足从不留情,更不曾见其后悔过,怎会甘心为他们二人平反昭雪?

        一阵寒风吹来,夹杂着血腥味的空气弥散在重重深宫之中。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弱,一队披坚执锐的鹰扬卫踏进殿中,南宫炎毕恭毕敬地朝元晟行了一礼:“大都护,叛乱已平,金吾卫、龙武卫大将军皆束手就擒,还请大都护示下。”

        元晟平静开口,语声肃然:“既然是乱党,便都杀了。”默了默,唇锋缓缓一牵:“你亲自带人到郑府,切记今夜不得让郑娘子入宫。”

        南宫炎领命而出,不问缘由不曾犹豫。

        然而,就在南宫炎跨出殿门的那一刻,一顶垂帘小轿徐徐停在了庆阳宫外。

        夜色下,洛音下了小轿朝殿内走来。

        眼前兵戈相向血流成河的惨酷情形令她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深埋在脑海里的惨烈影像在眼前怵然一晃,闭了闭眼不忍再看,稳住心绪向前走去。

        李旻含笑回身望着洛音,轻声道:“你来了?”

        洛音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将目光落在李旻身上:“你叫我过来要说什么?你说吧。”

        元晟见李旻一副莫测高深的神色,忍不住开口道:“郑娘子,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相信,他…………”

        李旻轻轻一笑:“朕还什么都没说,你就叫洛音不要信朕,大都护,你是在害怕什么呢?”

        洛音见元晟阻拦,心中大为奇怪,说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我心里有数。”

        元晟心中忐忑不定,还想再相劝,却见李旻已经拉住洛音的手低声道:“洛音,我知道我做了许多许多错事,我对不起大哥、三弟,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你,这些年我夜夜难安,不知该如何才能赎清那些罪孽。”

        洛音听着他徐徐语声,一句一字清晰入耳,他的脸庞离她那样近,清朗真挚的面容与当年重玄门外的那个狠戾寡恩的楚王判若两人。

        她模模糊糊的想着,眼前似乎又有一个多情宽纵的影子与他密密重叠,那是李旻这三年来在她面前极力维持的模样。

        她心中一阵惘然,悻悻抽开手,涩然道:“你的罪孽是永远也赎不清的。”

        李旻道:“我知道,我只是想在临死前,再为你做点什么。”

        洛音不置可否:“我不需要,除非你能让所有人都活过来,否则,你做什么都没有用。”

        李旻苦笑道:“你的心真的很冷,这么多年也捂不热,可是我一点也不怪你,因为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说完他径自从御案上拿出早就写好的诏书,缓缓道:“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个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阿璇是三弟的孩子吧,当年你为了救他们母子费了不少心思,是时候让他认祖归宗了,既然阿璇是我们李家的嫡亲血脉,我下诏封他为一品亲王也算是名正言顺。”

        洛音心中大为意外,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当年安平生下的是一对双生子,其中一个生来体弱,安平不舍得孩子就留在了身边喂养,你将另一个孩子托付稳婆送出宫时,我恰巧看见。”

        洛音愣了愣:“你………”

        他早都知道,却一直不动声色,其中缘由洛音是明白的,无非是为了保全她而已。

        元晟听着他们的对话,又惊又喜,急问道:“阿璇当真是燕王的孩子?”

        洛音觉得眼下也没必要再向任何人隐瞒阿璇的身世,遂点头道:“是。”

        元晟不由喜形于色,连连道:“太好了。”

        李旻意味不明的看着他,忽然道:“洛音,你可知道,大哥他当年并没有身亡?”

        洛音大吃一惊,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李旻凝视着元晟,眼神悲戚敬畏,全无平日威仪桀骜的气势,声音亦低沉而悔痛:“大都护……不,大哥!既然你回来了,我便再也不会与你作对,我亏欠你和三弟的,今日一并还给你,求你……原谅我。”

        他说着就直挺挺的朝元晟跪下去,元晟心里不由自主的一震,沉声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洛音惊愕不已地看着李旻,几乎与元晟同时出声:“你说他是先太子?这不可能!”

        李旻凄然道:“洛音,大都护真的是大哥,你瞧他们长得多像,他这次回京便是要夺回帝位报仇雪恨,我自知罪孽深重对不住兄弟,早已写好禅位诏书将皇位还给大哥,只盼兄长能念在我们手足一场的份上,放过桦儿。”

        李旻将禅位诏书高高举国头顶,泣声哀恳道:“大哥,臣弟知错,臣弟死不足惜,只是承桦年幼无辜,求你看在他是你亲侄儿的份上饶他一命!”

        元晟万万没料到李旻会使出这一招,他还未从震惊中回神,便听见洛音冷冷的声音响起:“元晟,你又在用你那一副皮囊招摇撞骗么?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假冒先太子,目的就是为了名正言顺的窃取李氏的江山么?你不是承诺过要让阿璇成为新帝的么?为何又要出尔反尔,逼迫陛下写下禅位于你的诏书!”

        她还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元晟见她动怒,心里一沉,不由自主的辩解道:“我没有,是他在骗你,你相信我,我从未假冒过先太子,禅位诏书也不是我逼他写的,阿音,他在离间我们,你不要相信他!”

        洛音无动于衷,眼底含着一丝不屑的轻笑:“他骗我?元晟,你可知,李旻他从未骗过我一次!而你已不是第一次假冒先太子,那日只是为了驯服望月,你便可以假冒李昱,今日为了李氏的江山,你又何尝不可以再假冒一次?”

        元晟有口难言,哪怕素日里再能言善辩,一时竟也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钟少弈见李旻巧言令色陷害元晟,不由气得血脉喷张,挥剑就砍向李旻,怒喝道:“你这个满口胡言的小人!”

        李旻没看见似的,仍旧跪着,默默流着泪纹丝不动。

        洛音心生恻然,不由自主的闪身挡在李旻身前,喊道:“住手!不许你们动他!”

        钟少弈硬生生收住剑,一脸愤怒道:“你给我闪开!”

        洛音声色俱厉的重复道:“我说过,不许你们动他!”

        元晟见她如此维护李旻,心被深深刺痛,冷冷道:“如果我非要动他呢?”

        洛音瞪着他,强硬道:“那你就先杀了我!”

        元晟脸色惨变,咬牙道:“你不是恨他么?却又为何拼了命的要护着他?难道……难道你喜欢上他了么?”

        李旻内心深处一阵狂跳,不自觉的抬起头,看见洛音神色泠然,语声如冰:“你既这么想,那便是了!”

        李旻欣喜若狂,情不自禁地唤道:“洛音………”

        元晟心凉透顶,冷笑道:“果然如此,你终于说出你的真心话了。”

        洛音脸色微微发白,默不作声的将李旻拉起来,一把撕掉禅位诏书,说道:“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是先太子,一个外族人没有资格做大越的皇帝!”

        李旻神色哀凉:“如今大势已去,我若不禅位于他,他会杀了我、杀了皇后还有桦儿,所有人都会没命的。”

        洛音扭头看着元晟,语声坚定:“我说过大越的江山只有李氏血脉才坐得,你也答应过我,绝不觊觎皇位,今日你要么将我们都杀了,做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要么就放过李旻立阿璇为新帝。”

        元晟被洛音这般误会,又见她护着李旻,当真心寒至极,冷冷道:“你放心,我不会食言。”

        他转身向殿外走去,头也不回的命令道:“拟旨,传黄门待诏。”

        阿璇受禅继位,因有元晟的拥护,朝中众臣也不敢多说什么,何况废帝李旻下了罪己诏,洗刷了先太子与燕王的冤屈,真相轰动朝野民间,当一些纯良的老臣们知道新帝是燕王遗腹子时,更是不甚唏嘘。

        以穆之洵为首支持废帝的朝臣被元晟以雷霆手段很快清除干净,而李旻自退位后就被元晟关在一处偏僻的寝宫,穆婉茹与李承桦被关押在另一处,两处皆有羽林军重兵把守,谁也不许探视。

        兴许是忧虑成疾,李旻被幽禁之后就大病了一场,一连昏迷半个月,清醒后不知怎地竟瘫痪了,洛音得知他近况,怜悯恻隐之心更甚,一连几日睡不好觉,思量着要不要去探望李旻。

        自阿璇登基,她便一直照顾阿璇的饮食起居,又因阿璇年幼,前朝则由元晟代为执政,而元晟每日都会到金阳宫向阿璇禀奏朝中各项政务,阿璇不过三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对朝政一窍不通,一切事务都由元晟作主,然而,所谓的禀请其实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而元晟每次面圣,从不跪拜皇帝,这在洛音看来无疑嚣张跋扈得很,可他大权在握,阿璇根基未稳又的确需要他辅佐,洛音也只好将这口气忍了下去。

        这日,洛音让云舟从崇文馆散学后到她所居的翠微宫用午膳,吃饭时洛音发现他总是心神不宁的,便问道:“听说宇文元哲在南梁自立,你是不是在担心你大姐?”

        云舟头垂得低低的,红着眼睛道:“在这个世上只有二姐是真正关心我的,其他人的死活都不与我相干。”

        可他话还没说完,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洛音平静道:“你不用违心的哄我开心,你与我不过是同父异母姐弟,而你和她才是一母同胞,即便你牵挂她,我也不会怪你的。”

        她语气平静,言辞却颇为尖锐,明显是不满云舟对郑瑶音竟然还念及那份亲情。

        云舟咬着唇一言不发,泪珠却一颗颗往碗里掉。

        洛音见此,语声更严厉了些:“当初她逃亡南疆之时只顾自己逃命,却狠心将你抛下,全然不顾你的死活,她在南梁做她的太后享受荣华富贵,却从未想过派人去王崇府上将你救走,这么多年她可曾关心过你一次?可曾命人来看过你一眼?你若是舍不得她受苦,那你就去南梁陪她好了,我没有你这种不识好歹的弟弟!”

        洛音越说越气,将碗重重的搁在桌上,起身对舒赫道:“走,去庆阳殿,看看阿璇用膳没有。”

        舒赫支支吾吾道:“今儿大都护进宫了,正在陪着陛下用膳。”

        洛音转头瞪着他:“又是你给他通风报信是不是?趁我不在就去骚扰阿璇!一个个都想着法儿的躲着我,难不成我会吃人吗?”

        旁边的云舟一听,既愧疚又不安,低声唤了声:“姐姐,对不起。”

        洛音赌气道:“别叫我,我不是你姐姐。”

        舒赫见她正在气头上,小心翼翼的解释道:“大都护说您婉拒了与他的婚事,以后就不方便时常见面,毕竟男女有别怕损了您的名声,奴才觉着大都护是真的关心疼爱陛下,才冒死托信给大都护的。”

        “你以为他会真的关心疼爱阿璇吗?在他眼里阿璇就是一个傀儡,试问一个傀儡有什么值得好关心好疼爱的?做戏而已,哼,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就罢了,偏要装出一副假仁假义的模样。”

        “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这宫里里里外外都是大都护的人,万一传出去,您和陛下,还有奴才的性命可就都保不住了。”

        洛音抬眼瞥了恭立在侧的宫人们一眼,又瞄了一眼肃立在殿外的羽林军,终于还是悻悻的闭上了嘴。

        见云舟委屈的低着头,洛音心一软,缓和语气说道:“南梁的事情我不清楚也不关心,你有什么要打听的就去问大都护好了,听说他要发兵征讨南梁,兴许你和你姐姐很快就会见面了。”

        云舟闻言心里十分开心,少年毕竟单纯,也不大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当下就激动道:“谢谢姐姐,我只要知道大姐还活着就好了。”

        洛音见他喜形于色,心头一酸,转身走出殿外。

        她情不自禁的想,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有在乎他们的亲人,可自己却是自幼孤单,以前是,现在也是,血脉亲缘对她来说终归是镜花水月。

        洛音黯然垂下眼眸,想起记忆里早已模糊的那个她幼时欢喜着的叫过“阿爹”的男人,还有那个烟花一般短暂出现在她生命里的男子,那是除了娘亲之外,她唯一当作亲人的人。

        还记得初次见面的那年,冬日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朔风也更冷,当听说她名义上的未婚夫举兵攻进皇城时,她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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