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时值仲夏季节，已经一个月不曾有雨，再加上今日艳阳高照，屋内即便是放了冰块，依然闷热异常。

        可林尚兮却依然手脚冰凉。

        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双眼定定的瞧着床幔某一处，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有大半个时辰了。

        她发现自己回到了十六岁，明明前一刻她还躺在肃王府后宅，身边只有一个青竹哭的泣不成声，她想让青竹不要伤心，可一张嘴便是成股的鲜血涌出。

        府中半个月内来了无数太医，可都束手无策，只说她是郁结于心，让她看开些。太后皇后也亲自到王府探望过她，说辞左不过是那些让她开心些的话。

        林尚兮当然是想开心的，可她开心不起来啊。

        就连陈怀瑾也问她：“你是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那个时候，林尚兮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强撑着一抹笑容，用来宽慰他们。

        除夕那晚，陈怀瑾本来不想去宫中参加年宴的，他的王妃病重，他虽对她没有男女之情，可两个人一同在王府生活了六年之久，他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

        林尚兮明白他的心思，所以她让青竹去传话，承诺自己会尽快好起来，让他不必为她留下。

        陈怀瑾最终进宫去了，带着舒侧妃。

        于是她便在那晚闭上了眼。

        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便是青竹悲痛欲绝的面容。

        可耳边紧接着又传来青竹唤她的声音，她唤她小姐，正是她未出阁前，青竹对她的称呼。

        青竹扶着她的胳膊，又摇又喊，林尚兮有些无奈，她说：“青竹，不要伤心，这于我而言是解脱。”

        话出口她就惊讶自己居然能开口了，想必是老天爷看她可怜，在她临死之前给了她与青竹告别的机会。

        然而这个想法被青竹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给驱散。青竹说：“小姐你胡说什么呢？不就是被罚跪了一个时辰吗？婢子还给您做了垫子的，怎么就要解脱了呢？”

        青竹有些气急败坏，见她睁开双眼，茫然的盯着自己，心里更加气愤，“小姐，你一天天到底在想什么，姑娘家家的居然偷偷溜上街，这也就算了，怎还好死不死的”

        余下的话青竹没说出口，她心想小姐偷溜也就算了，居然还不带她，她好歹能替小姐遮掩一番，她也不至于被尚书大人罚跪祠堂了。

        尤其是她现在还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一脸“青竹你在说什么”，青竹就觉得自己刚刚的话都是对牛弹琴，她家小姐就是那头牛。

        她不想再弹琴了，于是青竹起了身，说：“小姐既然醒了，那您先自个儿呆着吧，婢子还有活没干完。”

        她说完就抬步离开，开门关门声随即传来，林尚兮的心头又是一颤。

        她喉咙艰难的滚动了下，瞳中满是惊恐。刚才的青竹，活脱脱是她嫁入王府前的样子。

        她与青竹年岁相当，相伴多年，感情如同姐妹，私下里两人相处一向很是随意。可后来青竹随她进入王府，为免落人口舌，她已经有六年没有见过这样鲜活灵动的青竹了。

        林尚兮目光在屋内逡巡一遍，所见让她心神震动，这明明，就是她未嫁于陈怀瑾前的闺房啊。

        她百思不得其解，在塌上躺了许久，屋外传来下人的说笑声。

        “这二小姐又闯祸了？”

        “可不是吗，夫人让她在房中练习女工，她倒好，居然偷偷跑到街上去，还惊了圣驾！好在陛下仁德，不与她一般见识，可尚书却是气极了，这不，罚她跪了半日的祠堂，又派人看守着，一个月不许她出院子。”

        “这就是自找的。”

        “可不就是嘛。”

        下人们的声音越来越暗，想来是已经走远了。

        背地里议论主子，按规矩是要逐出府的，可林尚兮已经习惯了，她弯了弯嘴角，不知怎的，竟有些怀念被人背后嚼舌根的日子了。

        她爹是当朝尚书林冲和，她娘已经死了，死前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姨娘。

        林冲和与夫人谢氏伉俪情深，成婚多年感情如旧。林尚兮的到来本是个意外。

        林冲和有一次喝醉了酒，强要了谢氏身边的丫鬟，过后悔恨不已。谁曾想小丫鬟一朝有孕，林冲和只得将那丫鬟抬成姨娘，也就是林尚兮的母亲王氏。

        林冲和一直认为是王氏蓄意勾引，这么多年从未来过王氏房中，即便是林尚兮出生那日，他也依旧不管不顾，还是谢氏看不下去，这才派人请了稳婆郎中，否则便是一尸两命了。

        是以林尚兮长到十六，每次与林冲和见面，他不是在罚她，便是在罚她的路上。

        渐渐的，林尚兮也明白，只有不断闯祸，她才能见到自己的爹，即便那个男人并不把她当女儿。

        被一家之主忽视，林尚兮母女日子的凄惨程度，可想而知。再加上王氏生她时耽搁了时辰，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一直病着，前年更是撒手人寰，一命呜呼，只留下了孤零零的林尚兮。

        林尚兮叹了口气，掀开被子下了床，一步一步走到铜镜面前，莫名有些紧张。

        镜中的少女神色微怔，眉如翠羽，肌如白雪，粉腮红润，秀眸惺忪。更重要的是，她眉目间没有那种让她窒息的失望之色，这是十七岁以前，也是嫁给陈怀瑾之前的她。

        所以说，她死后，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个夏天？

        方才那些仆人口中所说的她偷偷上街惊了圣驾，那正是十六岁夏天发生的事。

        细细算来，那应该是昨日了。

        她之所以偷偷上街，就是因为听说肃王陈怀瑾会随圣驾出行，只是为了看他一眼，她才会不顾林冲和的命令，一个人溜出府。

        她见到了陈怀瑾，同时也的确惊了圣驾。

        林尚兮记得，此事过后，她的名声彻底在燕京城远扬，谁都知道林尚书家的庶女毫无世家女子风范，在街上抛头露面不说，还惹得圣心不悦。

        圣心悦不悦林尚兮不知道，反正她也不在乎，就算龙颜大怒，最先波及的也是林冲和。至于她，这些年她受过的惩罚太多了，再多来一次也没什么。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是青竹端着盆热水进来了。

        “小姐，婢子看您出了不少汗，要不要洗洗？”青竹的火气来的快去的也快，她完全忘了自己一个时辰前还在因为自家小姐不靠谱的行为而生气。

        她将水盆搁在架子上，拿了帕子在水里浸了浸，抬起头便看见林尚兮又盯着自己，黑眸中好像有浓浓的思念。

        青竹不禁浑身恶寒，拎着帕子走了过去，执起林尚兮的双手仔细擦拭着，嘴上道：“小姐你是睡懵了吗？盯着婢子做什么？”

        怪吓人的！

        林尚兮眼眶发涩，她的确是想念这个活泼灵动的青竹了。她蓦然伸手，一把将青竹搂住，脸颊在她肩头蹭了蹭，软声说道：“青竹，你真好。”

        你真好，这么多年一直陪在我身边，从未有半分怨言。

        其实青竹本不是林府的家奴，她算是林尚兮捡回来的。

        林尚兮十岁之前，身边是没有贴身侍婢的。十岁那年的正月，林尚兮又一次偷偷溜出家，在大街上乱逛着。

        除夕的时候谢氏赏了她一锭银子，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银子，她兴奋的几天没睡好，终于逮了个机会，想要去街上逛逛，给母亲和谢氏买点什么。

        东西没有买到，她先遇到了卖身葬父的青竹。

        青竹那会也不过十一岁，小小的身子裹着白色的麻布，跪在草席上，面前的纸上歪歪扭扭的写着谁能帮她将父亲下葬，她便一辈子做牛做马报答那人。

        之所以会吸引到林尚兮的目光，是因为她发现十一岁的青竹，看起来竟比她这个十岁的孩子还瘦小。

        也不知道怎么了，她鬼使神差的就将那锭银子给了青竹，然后小声叮嘱她：“三日后，你便到城北破庙等我。”

        在等待的三日里，林尚兮每每想到就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缝上自己的嘴，怎么就那么滥好人呢？

        明明自己的日子一团糟，她居然还去帮别人？

        她就这样纠结的等着，三日一到，她不情不愿的往破庙而去，见到了翘首以盼的青竹，她便偷偷的将青竹带回了府。

        在接近林府时，林尚兮对青竹说：“我告诉你哦，我其实也很穷的，你跟着我可能没有好日子过，你若是反悔，现在走还来得及。”

        顿了顿又补充道：“那锭银子就当是我送你的。”

        青竹没走，她坚定的跟着林尚兮回了家，回去之后才发现她说的那些，并不是唬她。

        堂堂尚书府的小姐，虽是庶女，可毕竟是尚书的亲生女儿，这过的日子也就比仆人好了那么一点点。

        除了衣食住行勉强不缺，别的都要她亲力亲为才行。

        娘俩住在一个院子里，院子外就是仆人常常经过的回廊，青竹自然从那回廊下听了不少关于这对母女的遭遇。

        她当时就发誓要一辈子守护林尚兮。

        青竹在她院里藏了一个月，终是被发现了。她记得那日，林尚兮跪在谢氏面前，满脸都是泪，她说：“母亲，青竹她太可怜了，女儿不忍心她一个人在外流落，母亲您放心，女儿不会给家里添麻烦，青竹的吃食衣物，都从我那份去扣。”

        谢氏皱着眉头，眼中是对林尚兮不加遮掩的厌恶之色，可林尚兮只顾着哭求，好像一无所知，甚至在谢氏开口说让她以后就当林尚兮丫鬟后，还拉着她的手说母亲真好。

        青竹从小跟着她爹跑江湖，见过的人太多了，真心还是假意，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而谢氏对林尚兮母女，绝对不是真心。

        思绪到这儿，青竹没来由的再次为自家小姐叹了口气，这么傻以后可怎么办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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