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老婆婆仍记得那是个雨天。

        春雨连绵，轻软惆怅。

        行人躲着雨走，商贩都早早收拾归家，只剩几个店铺依然开着，木门微潮，垂挂着浅紫色的干花。

        照常出摊的她坐在椅子上。老婆婆年纪大了，总比不上年轻人，见这雨也不密，干脆也不紧着收拾，在那慢悠悠地熬煮着汤，想着给自己来一碗热热身子。

        结果云吞刚下了锅，她就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

        哒，哒，哒。

        水花轻溅，少年披着絮雨而来。

        他穿着蓝色的衣袍，长发沾了雨丝黏在脖颈上，也不在意，随手拨了拨，踩着水洼向她询问：“老人家，您这有酒卖吗？”

        老婆婆回答：“我这只有云吞。客人，您到别处去看吧。”

        少年听了，神色有些苦恼，他嘟囔：“我这一路走来，就没见几家开门的。”

        老婆婆解释道：“昨天镇上来了只野兽，专门偷酒喝，被发现之后还伤了不少人。据说现在还没找着，大伙心慌着，不敢出来。”

        “那您怎么出来了？”

        “我活这么大年纪了，没什么好怕的，再说，有长崖山的仙长们在呢。”

        镇子依长崖山建立，代代相传，受仙门保护。居民们也信任着长崖山子弟，百年来皆是如此。

        少年听了便笑：“您说得对，马上就能解决了。”

        说这话时他走近了几步，老婆婆看见他手里用细绳绑了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垂在半空，时不时跳弹两下彰显存在。少年身上的是特质的蓝色云纹衣袍，胸口挂着块红木令牌，另一只手也没有空着，拎着一把木头似的长剑。

        这是一位长崖山的弟子。

        老婆婆才察觉：“原来是仙长，老身眼拙，实在是失敬。”

        少年语气轻松：“没关系，我只是路过，顺便来问个酒。”

        少年领口有些松散，袖子不伦不类地挽起，白色的内衬上沾着几道泥印，发丝凌乱，整个人略显狼狈，可他态度依然从容，反倒多了几分洒脱随性。

        “可是您……”老婆婆犹豫再三，还是没忍住，“小仙家，您还没满十五吧？”

        少年原先站得有些远，脸像蒙了一层水雾。此刻近了，老婆婆才发现，这个身量稍高的孩子，顶多就十三岁，不会超过十四。

        长崖山有禁令，不准未满十五的弟子到镇子上独自购酒。

        少年那份随性自在瞬间就塌了。

        他郁闷不已，嘀咕道：“可恶，都是修仙人了，为什么还有限酒这种事？”

        普通的酒根本就喝不醉！

        不行，他今天还非得喝上了。

        少年眨眨眼，看向老婆婆：“我马上就满了，老人家，看我今天干活这么努力，您就给我行个方便好呗？”

        见老婆婆迟疑了，少年觉得有戏，于是软着声央求道：“老人家，您就告诉我吧。”

        那声音清亮柔软，听着竟是在撒娇。

        雨丝飞扬，少年眉头上的水汽结成了珠，他用手背胡乱抹了把，却不见成效，反而显得头发乱糟糟的。少年本就长得小，如今这样子，更是显得可怜。

        老婆婆到底心软了，她从放满了云吞跟调料的桌子下取来一个小白瓷瓶，取下瓶塞，甜软微酸的香气便蔓延开来，甘冽宜人。

        少年耸了耸鼻子，眼神一亮：“梅子酒！”

        老婆婆失笑：“狗鼻子。”

        被这么说，少年也不恼，反而得意：“我可是跟着师兄师姐们尝过的！”

        虽然当天就被发现，一起领了罚。

        可是少年不都这样？该肆意就意气风发，顺从心意无所畏惧。

        他催促道：“快点嘛！我想试试！”

        老婆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给他倒了小半杯。她再三叮嘱：“小孩子不能多喝，别贪嘴，尝个味道就好。”

        这时候，她倒忘了这是个仙长，天然与凡人有别。

        小少年也依着她，他笑眯眯道：“不贪喝，不贪喝，小孩子要守规矩。”

        他不算，他是个大人嘛。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长凳上，端起酒杯，像模像样地抿了一口，点评道：“有点甜，还挺好喝的。”比之前偷喝的香。

        老婆婆笑着解答：“外面的都是新酿酒，我这是十年的陈酿，方子也不同，自然更加香醇。”

        “难怪我觉得回味无穷，”少年抬眼看她，眼神柔软又明亮，他催问，“老人家，您再跟我说说呗？”

        “然后呢？”阿沐听到这里，忍不住追问，“您就都说了么？”

        老婆婆道：“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自然没什么可隐瞒的。”

        然而心里知晓，就算真的见不得人，她怕也藏不住。

        谁都明白，修仙之人不能以外貌年龄划分，这些仙家都有自己的厉害把戏，那是凡人无法理解的世界。仙凡有别，不是简单四个字能概括的。

        但是少年并不一样。他追问的样子，就只是个普通的小孩在向长辈撒娇。

        这位漂亮的小仙长，拥有着难以一见的与普通人之间的“共情”，让他平常地对待着身边每一个人，温柔又坦荡，亲近又自然。

        谁能不心软？

        只怪三月份的雨又轻又绵，黏得人心甘情愿。

        老婆婆从同样的位置取出来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晃荡着半瓶不满的声响。她递过去：“拿去吧，叫那仙长少喝点。”

        “那位小洛仙长啊，心情好了想喝酒，心情不好了，更想喝酒。而且他还嘴挑，春日只喜欢甘甜的果酒，尤其喜欢梅子酿，”老婆婆说到这，忍不住笑骂一句，“也不看看，这镇子从前到后的，谁专门去酿制梅子酒的？存货刚摆上来，都被他带人扫了个清光！”

        老婆婆把那半瓶梅子酒塞到邵轻鸿手中：“该他馋着！想喝就自己酿去！”

        邵轻鸿沉默。

        老婆婆说的那个洛书辞，他不曾见过，也不会见到，所以也无从想象，少年真挚又柔软的模样有多让活跃。

        跟他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握紧手中的小瓶子，那瓶子已经用很久了，外表依然光洁，握久了似乎还带温度，又好像是错觉。

        老婆婆摆摆手：“走吧走吧，迟了回去，怕是又要抱怨了。”

        她笑道：“不知哪来的脾性，惯会撒娇，明明都是当前辈的人了。”

        阿沐困惑地看着她，他没太懂老婆婆的话，明明是骂人的，但是字里行间又十分亲昵。

        有点像大师兄，或者其他师兄师姐跟他说话。

        他道别后拉着邵轻鸿离开，邵轻鸿并没有拒绝，只是听到老婆婆最后那句，他又停了下来反驳：“没有。”他认真道：“他人很好。”

        老婆婆意外地看他。

        少年人单纯又执拗的双眼中，有着如朝阳的情愫，过于稚嫩热烈，也不懂隐藏，跌跌撞撞地顺着心意走，不懂回避，也不知道回头，摔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停止。

        果然是孩子呢。

        “那就去跟他说吧，”老婆婆的话宽容又自然，“想什么，都该说出来。”

        “那人啊，心软得很，你多说几句，他总会听进去的。”

        邵轻鸿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是阿沐看着天色，就失色地说了句不好就拖着他离开，他没来得及问，就被拉远了。

        雨声淅沥，天色渐沉。

        窗边打着瞌睡的洛书辞睁开了眼。

        他梦到了第一次去打酒的事情，也是奇异。

        打发时间的闲书还摊开在膝头，窗户大敞，冰凉的雨丝飘到他脸上，他唔了一声，伸手摸了一把。

        少见的春雨，感觉整个人也要随着雨絮飘散了。

        那三个小家伙不在，不知道跑哪去了。阿沐跟小邵倒是下了山，估计是被那贪吃鬼给拉上，凑人头数萌混过关。

        说来，这回又是用的什么借口？打饭？买酒？收话本？

        洛书辞随意地想。

        屋子里难得的安静，没有人声，他竟然还有些不适。

        春雨轻微的刷啦声催眠着他，洛书辞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打算再睡一觉。

        突然间，那雨声中混进了嘀嗒般的杂音。

        是脚步声，一个人。

        由远及近，很快雨幕里出现了小少年的声音。

        大概是淋了一路的雨，少年有些狼狈，低着头微微弓着腰，快步行走着。洛书辞眯起眼，瞧着他小跑接近，还没等他出声，对方先一步抬起眼，瞧见了他。

        屋里的人跟屋外的人，一个干干净净，一个满身狼藉，隔着窗台对视。

        大概是这模样实在是难见，也实在是好笑，洛书辞唇角翘起，他问：“你这做什么呢？”

        邵轻鸿没有回答。

        他原本是要经过院子的，只是看见了人之后，他直接从花草中穿过来，来到窗前。雨绵密得很，洛书辞才注意到他的衣服已经湿透大半，只是怀里始终护着什么，挡得太严实看不出来。

        站在窗外，邵轻鸿久久未动，良久，他终于开口。

        “我……”

        话刚出口，又觉得哪里不对，他改口：“你……”

        “不是，是我……”

        这样反复改口，洛书辞还没出口打断，邵轻鸿自己先混乱了。他那眼神迷茫又纠结，像是被猫挠乱的线团，抽不出个线头来，最终，他嘴唇翕动，默默地将怀里一直保护安好的东西放到他面前。

        那是一个瓷白的小瓶子，散发着熟悉的甘甜芳香。

        洛书辞自然眼熟，过去多少年里，他抱着这酒瓶喝了多少次，那瓶身上有多少磕绊痕迹，他闭着眼都能数出来。

        而此时，他面前的这白瓷酒瓶，与素日的别无二样。

        小少年浑身滴着水，瓶子却是洁净干燥，一点水汽都没有。

        ……就不知道撑个伞吗？

        这小傻子，装傻都没他这么傻。

        洛书辞内心叹气，起身想去给他拿条布巾擦干净，不知道他这动作让邵轻鸿误会了什么，那小少年骤然慌乱起来，双手撑在窗台上，似乎想要去阻止他，只是话真正出口，却变成了一句：“……你不要不高兴，都是我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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