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缠香

伏长缨醒来时，已是傍晚。

        橘红余晖从窗外照进来，掺入被褥的淡青色。有些光落入眼中，晃地她眯起眼。

        一缕风过，送来浓郁的香气。

        伏长缨才彻底睁开眼，坐起身。

        外裳被整齐地叠放在床尾，靴也被并排放好。她愣了愣，随后挑过衣衫，坐在床沿穿好。

        该又落了一场小雨，院子里的花草湿漉漉的，莹亮的雨珠随风滚落进泥地里。

        伏长缨循着香味到了厨房门口，正见里面忙碌的傀儡。一会儿去看灶火，一会儿又转到灶前。

        她依在门边，看着他。

        发热时，她仿佛置身在火炉中，烧灼的难受。但很快，她就落入一道冰凉中，在昏昏中，她看见了一张熟悉至极的脸，知道他不是郑权幸，但还是唤他：“阿幸。”

        又抱住他的腰，汲取那点凉意。

        傀儡回头时，看见了她，不再僵硬的面上有了显然的神情。眼睛弯了弯，唇角扬起。

        伏长缨走过去，瞧着锅中，该是挖的嫩笋和蘑菇被他用来做汤了。

        “在做什么？”她问。

        傀儡这才有些惶惶，解释道：“我怕你饿着。”

        她“哦”的一声，便到灶后，塞了两根木柴进去，将快熄的火烧旺些。

        莫名的诡异，却又和先前两人在这处的生活好似无多大差别。

        饭菜做好后，自然只伏长缨一人吃。

        远处山色朦朦，风清月朗。

        檐下置有张竹篾摇椅，伏长缨躺在上面，脚尖一点地面，竹椅轻晃起来。

        她忽然道：“阿幸。”

        这大半日，伏长缨少言沉默，很少主动叫他。且也好似不愿多看他。

        傀儡不免高兴道：“在。”

        靴底着地，停下摇晃，伏长缨看向他，终于问道：“你还记得在那个寺庙的事情吗？”

        傀儡在月色下看她，点头：“记得。”

        “那。”伏长缨顿了顿，接着道：“那日在白雀木像前，你为何会突然晕厥过去？”

        刚问完，她就觉得自己脑子大抵是有病的，不过一根木头，能希冀他知道什么？可不断翻阅古籍，都找不到缘由，而她又实在想知道真相。

        更关键的是，为何自他再醒后，就有了常人的意识，且一下子通了世事。

        他的言行，让伏长缨不安。

        微风习习，月辉落入桃树缝隙间，漏出斑驳的碎影。傀儡仰望月亮，回忆道：“我只记得那日见着那只鸟，脑袋就痛的很。”他拍了拍自己的木头脑袋。

        “好似曾经在哪里见过。”

        这话让伏长缨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不可置信道：“你见过？”

        她心下骇然，第一次真正地审视傀儡。

        魂木本就是传闻中的东西，而白雀也是。若是两者见过，那面前的这个“人”少说也该在这世上存有三千多年。

        若是这样……

        “我也不知道，只觉得该是见过的。”傀儡本想把梦中的事告诉她，但见她不虞的模样，还是住嘴了。

        他有些迷惘困惑，好似忘记了很多事情。

        “算了。”

        伏长缨不再问，又看起了月亮。

        傀儡有些委屈地低下头。

        山涧流水潺潺，有野鱼在其中嬉戏。浓密的草丛中有争闹的促织。

        伏长缨捉了两尾鱼放进竹篓里，便放下了裤挽，上了岸。

        可水里还有一人，正伸手去捂藏匿在石头缝隙间的游鱼。鱼逃不开，挣地翻出水面，掀起的水花溅跳在他的衣衫上。

        不过是无聊，再加上厨房中的吃食没了，才来了这里。

        漫山遍野都是树木，草铺了一地，其中有零星的蓝花，小小的，似米粒。

        岸边有一块灰突突的石，被连日的雨水冲刷过后，干净清凉。伏长缨坐在上面，看傀儡捉鱼。

        他不怕山水的凉意，也很灵活，不过须臾的功夫，就捉了好几条鱼。

        “长缨，你看！”他紧紧握住鱼，转过身来给她看。

        伏长缨笑道：“看到了。”仍纹丝不动地坐着。

        他也笑。

        碎光落在那抹灿烂的笑容上，让伏长缨恍惚。

        即便两人的面相达到一致无差的地步，但他与郑权幸，终究是不同的。郑权幸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也不会做这样的幼稚行为。

        有时候，她也会将他错看成郑权幸，但理智告诉她，他不是。

        伏长缨再见傀儡又捉了五条鱼后，站起身过去，道：“好了，这么多会吃不完的，我们回去吧。”

        “好。”他像是没玩够，可再听她的话，还是听话地上了岸。

        乘着夕阳，两人拎着满满的竹篓回去了。

        伏长缨决定再下山时，傀儡仍旧要与她一起。

        这回，她拒绝了：“你在这里好好待着，我一会儿就回来。”

        自有了人识，傀儡是愈加黏她。

        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跟到哪里。伏长缨只能再三保证了，又说会给他带糖画回来。

        上次那个碎掉了。

        “长缨，那你要快些回来。”傀儡想拉住她的手，但终究没有，缩着手在袖子中。

        伏长缨瞧着他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不免失笑：“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又不是不回来了，怎么这副表情？”

        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就转身朝下山的小径走去。

        傀儡一路跟着她。

        “回去吧。”

        “再不回去，我可要生气了。”

        他顿住脚，然后又慢吞吞地回去。

        伏长缨不觉收敛了脸上的笑。上次的事情发生后，她还心有余悸，暂时不想带他下山。

        歌仙镇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伏长缨依着与药铺掌柜的约定，到了店中时，正好有两株幻心草。本该是五十颗中品灵石就能买成的，如今却提至三百颗。这样的价格，着实贵地吓人。

        但伏长缨还是眼睛都不眨地掏了灵石。

        掌柜笑眯眯地接过，又把幻心草给她，还不忘安慰：“你可别嫌贵，这幻心草是从南洲无极山采摘来的，且那山上还有修士看守，能得这两株已是很难，价格贵些，也是当然的事。”

        “剩下的这株就不能卖了，是要留着给昭天宗的。姑娘多海涵。”

        伏长缨自然不会计较这样的事，只是她听掌柜的话，又见他似乎知道详情，装作好奇地问：“上回来就听掌柜说昭天宗在收购灵草，现今可知是何事了？”

        掌柜觑着没两个客人的铺子，靠近些，悄声道：“听说是宗主体脉断裂，需要大量灵草吊命。”

        伏长缨乍听此话，眉头一跳。

        “我也只听到这些，其余便不知了。”若非这姑娘都光顾他这店铺许多次，掌柜也不会把从别处听来的消息告诉她。

        出了店铺，伏长缨仍在想事。

        走到半路，忽而想起答应傀儡的糖画，停住了。

        她恼怒忘了这件事，但都到山脚了，还要回去，岂非花费时间？但这样的念头划过，她还是折身，再次往热闹的集市去。

        只是在她刚入人群中，就被迎面而来的人怔住。

        是姜呈遇。

        她偏过身就要躲避他，但已经来不及。更何况那人眼神锐利，一下子就看见了她。

        “长缨姑娘。”

        姜呈遇未料到会在此处见着伏长缨，仍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带着面具，遮去原先的容貌。但这样的雕虫小技，自瞒不过他。

        说来与伏长缨的结识，起初是听说了她的名声。

        他的师兄宸元是修真界不世出的人才，有着无人能及的天赋，在年岁三十时至大乘后期，已是修真第一人。这千年间，唯有一人能与他师兄的天赋相比，便是灵霄剑派的郑权幸。

        而这样的天才，竟有一个废柴的道侣。

        只可惜啊，在昭天宗号召追捕大魔猊琨中，郑权幸身陨千境渊。想来自他死后，他的道侣并不好过。

        姜呈遇曾在三年多前有事到枯焚林中，意外在其中看见了正有一姑娘拿剑与妖兽拼命。

        他不是多管闲事的人，御剑便要离开，却见那姑娘被妖兽的尾巴扫落在地，剑脱离了手，整个人被巨大的冲力撞向树木，呕出好几口血。

        再细察，竟是没有灵力的。

        不过是一个善心起，姜呈遇救了她。其实更多的是好奇。

        后来再看她的那把剑，竟然是上品灵剑。可因主人是个废柴，只能当凡剑食用，真是暴遣天物！

        有另一柄剑与之相配，姜呈遇曾经见过，在会盟比试上。郑权幸的法剑刑双。念头转动间，他也猜出了她的身份。

        “长缨姑娘孤身一人到枯焚林做什么呢？那不可你该去的地方。”

        枯焚林是东域中少有的秘境，也不知她是如何进入的，但姜呈遇只想知道缘由。

        但直到伏长缨告谢拜别，也没有告知。

        如今再见她，姜呈遇又想起了郑权幸，心下再次可惜这样的人怎么就入了那个小剑派，若是师兄早出关了，定是要收他作自己的弟子，何至于落到这样的地步。

        不过也好，若是郑权幸以后超越师兄，那也是大麻烦一件。

        伏长缨此前因往东域枯焚林寻魂木，被太虚门的姜呈遇所救，自然是感激的，但他与她的感觉，是危险难相处的，每一句话都让人难以琢磨，似乎下一刻就要落入陷阱中。

        她很不喜欢这样的人。

        更何况现在魂木已经寻到，若是让太虚门的人得知，那必然会引发抢夺。

        两人干站着，姜呈遇倒是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手中的折扇一转，敲了下手心。他笑地狡黠：“经上次一别，也有三年了，不知这些年长缨姑娘过得可好？”

        “还好。”

        伏长缨不愿与他聊天，只想赶紧离开，也悔地怎么就被认出了。

        两个字，也让姜呈遇明白了她的意思，本也是偶然见到，随便交谈几句，倒是没什么坏心。

        但想起一事，他走近了些，与伏长缨靠地极近。微热的呼吸落在她耳畔，肩侧的长发也因倾身落在她的脖颈处。

        一阵痒意，还有大股的香气，是花香，让人不禁眩晕。

        伏长缨咬紧牙，要往后面退去，却听到他轻笑道：“长缨姑娘，你知道萧允修为尽毁，体脉断裂，只能躺在床上的事吗？”

        她没能往后面退。

        索性两人在的位置偏些。

        “不知。”说话间，都是姜呈遇身上的花香。

        伏长缨想起了这位可是修真界惯会招花惹草的，不知多少女修士都与他有过情。

        姜呈遇见着她的耳朵都红了，直起身，不再逗她。他道：“萧允妄图以猊琨的心逆改天命，提升修为，才至这般境地。”

        妄以外物比过天赋，实在愚蠢。

        说罢，他笑了两声：“若长缨姑娘还为郑权幸的死而难过，这该算是个好消息。”

        姜呈遇离开后，伏长缨久久不能回神。

        她捏紧了手心，顺来时的路回去。

        傀儡蹲在桃树下，看树下一群蚂蚁赶在落雨前搬家。等了许久，小径上还是没有出现她的身影。

        他有些等待不下去，揪着脚边的草，一根接一根。

        直到淡紫色的身影落入眼中，他急忙起身跑过去，却见她落寞神色。

        和煦的风吹过，他闻到了一股缠人花香，不是沿路的山花香气，有些难闻。

        他哑然，最后还是委屈地叫她：“长缨。”

        可她没有理他，直直地往屋内走。

        糖画，也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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