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这里……”艾凡隐隐约约觉得不安。他感知不到任何雌虫的气息，可他的面前分明是一群群的雌虫。他们表情木然，像是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握着安格斯的手又紧了些，安格斯他……平时就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吗？

        安格斯的手指下意识地勾起，而后又生生地松开。他掩下眼底的思绪，避开艾凡的视线，介绍道：“他们是工雌。”

        “工雌？”艾凡只觉着这个名词陌生，他好奇地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那些雌虫身上。安格斯没有向他深入解释的意思，垂着眼睑，带着安格斯就要往深处走。

        艾凡的反应在他预料之中，艾凡应当是贵族出身，又怎么会知道工雌的事情。工雌是帝国最底层的雌虫，也是支撑帝国的基石，但由生至死，始终无虫在意。

        但安格斯的内心还是刺痛了一下。

        没有任何责怪艾凡的意思，只是感到些许的悲哀。

        艾凡敏锐地注意到安格斯情绪的不对。那是一种潮湿的、如朦胧细雨般的悲伤。那双绿眼睛担忧地看着安格斯，他开口问道：“安格斯，你没事吧？”

        安格斯从思绪中骤然脱离，他没有听清艾凡说了什么，用鼻音嗯了一声。他侧头看向艾凡，怕艾凡害怕，他安抚性地将手放在艾凡的头上，身体微微侧挡住了艾凡的视线。

        “不用害怕，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安格斯低声对艾凡说。

        “小时候”？艾凡微怔。安格斯的雌父是贵族出身，就算被雄主抛弃，安格斯也不该沦落到这种地方。

        他反过来，安慰地抓了抓安格斯的手心。安格斯觉得好笑，他指了指工厂的深处，轻描淡写地说道：“是我自己主动来的。”

        从那个噩梦般的家里脱逃，历经了三个月的追捕，绝望的他一头闯进这间雌虫工厂，也是第一次见到名为工雌的雌虫。

        凶神恶煞，没有一丝雌虫的气息，像是被克隆的生化虫。他也曾惊慌失措，惶惶地陷入绝望，却没想到，自己竟被一群工雌悉心收留、养大，也因此决然地和贵族身份划清界限。

        安格斯并不想对艾凡透露自己的过去，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此时，一声大笑从旁边响了起来。

        “你那是主动来的吗？”那是工厂中少有的、不是工雌的雌虫。瞥到艾凡，他神色一凝，“你怎么带亚雌来这里了？”

        那雌虫语调粗犷，像是在质问安格斯。那双眼同周围的雌虫都不同，虽然凶神恶煞，眼睛却炯炯有神，和安格斯一样。

        “他是我的……学徒。”安格斯拍了拍艾凡的肩头，斟酌了一下，给艾凡杜撰了一个新的身份。

        雌虫的视线转移到艾凡身上。“大叔好呀～”艾凡并没有惧怕他，而是冲他乖巧地笑了笑，脸颊上的小酒窝衬托得他的笑容甜甜蜜蜜，像是昏暗工厂中的热融融的小太阳。

        雌虫的眼中涌现出惊讶，动作也微微一顿。小孩并不怕他，甚至还冲着他笑。他在这里工作三十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亚雌。

        甚至安格斯刚来的时候，也是个充满压抑和绝望的小孩。

        “你叫什么名字？”雌虫微微弯腰，诧异地看向艾凡的眼。

        “我叫温凡。”艾凡大大方方地、一点也不羞涩地问答道。

        雌虫别样地看了艾凡一眼，挥了挥手，让安格斯带着艾凡离开。他们刚走两步，那雌虫仿佛想起来什么，又突然唤住了他们：“等等。”

        艾凡应声回头，便看到那个雌虫掏了掏口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玻璃糖，想把它递给自己。

        艾凡眨了眨眼，似是没看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安格斯笑了笑：“接着吧，他很喜欢你。”

        “喔。”艾凡乖巧地伸出双手，五指平铺。玻璃糖的糖纸折射着五颜六色的光，那个雌虫把玻璃糖放在艾凡的手心，艾凡把它攥在手中，笑眯眯地对雌虫道谢：“谢谢大叔。”

        雌虫僵硬地笑了笑，眼角浮现出几条明显的鱼尾纹。他想揉一下艾凡的头发，但是手指动了动，似是觉得自己手上沾了灰尘，又生生地收回去了。

        “比你小时候顺眼多了。”雌虫打趣安格斯道。安格斯磨了磨牙，非常干脆地向雌虫挥手告别。雌虫走后，艾凡问安格斯：“他是谁哇？”

        “啊，你说巴利特大叔啊，从我小时候就在这里了。”安格斯指了指艾凡手中的糖，“也是他的玻璃糖陪我长大的。”

        看样子大叔之前应该没少给安格斯糖。艾凡向安格斯晃了晃糖果，把糖果放到口袋里，他忽然很想看看安格斯小时候长什么样。

        “到了。”安格斯抬手阻挡住了艾凡前进。他们的面前是巨大的零件山，有几个椅子散在那里，歪歪扭扭的。

        安格斯递给艾凡一只激光喷射器。他郑重地对艾凡说：“这些东西比较危险，我需要先教给你怎么用……”

        他话还没说完，艾凡已经熟练地把激光喷射器打开，又利落地将它关闭。

        “安格斯……我好像，接触过这个。”艾凡眨了眨眼，他向安格斯示意自己手中的激光喷射器。

        他其实有一瞬间，并不想告诉安格斯。很显然，这不是什么贵族亚雌会接触到的东西。

        但是这个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一下，便被艾凡压下去了。

        这不是什么可以轻易隐瞒的事情，接触过和没有接触过，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天差地别。除非他和安格斯撒娇，保证自己永远接触不到机械，否则迟早在安格斯面前露馅。

        而且……主动说出来，以安格斯的性格，只会对自己更加信任。

        “你用过？”和艾凡设想的一样，安格斯怔了一下。他凑过来，让艾凡再演示一遍。

        艾凡靠着安格斯，轻轻地点了点头。两只虫都没有注意到，两只虫的姿势在外虫眼里是多么暧昧。艾凡毛茸茸的脑袋贴在安格斯的怀里，安格斯的手半护着艾凡。

        虽然第一次他的手法略显青涩，但是肌肉记忆还在，第二次的时候，他就很快地找到了感觉。

        “唔，或许下次军校来招生的时候，可以拜托他们查一下你的学籍……”安格斯揉了一把艾凡的头发。想起来艾凡之前醉酒时的表现，他觉得艾凡之前应该是在军校的机械系进修过。

        我不要。艾凡撇撇嘴，正要反驳安格斯，之前和安格斯打招呼的巴利特大叔，忽然折返回来，向安格斯喊道：“安格斯，我有事情找你。”

        安格斯顿了一下，把激光喷射器放好后回答道：“我这就来。”

        他向艾凡打了个响指，示意艾凡跟着他一起。但是看到艾凡尾随着安格斯，巴利特嗓门极大地问道：“你要带着他一起吗？”

        “啊，我不放心他一只虫。”安格斯说。他微皱眉头，意识到巴利特并不是很想让他带着艾凡。

        这不是出于对艾凡的偏见，他刚才还对艾凡极友好。巴利特对谁都这般态度。只可能是巴利特想和他讨论的这件事，巴利特不想让艾凡知晓。

        安格斯能想到，艾凡自然也心知肚明。但是他不想离开安格斯，便一下子抱住安格斯的手臂，气鼓鼓地盯着巴利特。

        “去我工作的屋子谈吧，让他呆在外屋。”巴利特大叔沉吟了一下，对安格斯说道。

        安格斯向艾凡投过目光，征求他的意见。艾凡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有意见。安格斯和巴利特进了内屋，艾凡留在了外屋。

        “我的建议是，把那个小孩留在雌虫工厂，而不是跟在你身边。”巴利特上来就给安格斯放了一个言语上的炸弹。

        “什么？”乍一听见巴利特的话，安格斯根本没反应过来。和艾凡相处久了，他早就打消了让别虫代为照料艾凡的念头，也没想过居然会有虫主动提出照顾艾凡。

        “哈？不要开玩笑。”安格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无所谓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打趣巴利特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开玩笑了？”

        “你真的觉得我在开玩笑吗？”巴利特严肃地说。

        “不是……为什么。”意识到巴利特是认真的，安格斯觉得心里有些闷，他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那双黑色的眼睛里现出些困惑来，“给我一个理由，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是什么来历？”巴利特问安格斯。

        “他失忆了，是我捡来的，也一直是我在照顾他。”安格斯垂下眼。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艾凡来历的了解，目前全是自己的猜测。

        艾凡就像一团迷雾，猜不透，看不穿，有时候像是温暖的太阳，有时候又冷漠到过分。

        “我刚才看到他是怎么操作激光喷射器的了。”巴利特叹息了一声，抬眼看向安格斯，“你知道，我以前当过军雌。那个手法来自军队内部。以你的身份，不适合和这样的亚雌过多地接触。即使他是‘安全’的。”

        安格斯握住杯子的手微微一顿。巴利特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你应当做出选择。”

        安格斯忽然安静下来，他的手指微微触碰着杯子的玻璃面，透过那透明的玻璃，看到了随着他的动作摇晃的水面。

        在巴利特之前，理智已经无数次告诉他，他需要离开艾凡。

        他身份成谜，危险度又极高。他应该答应巴利特，但是……

        安格斯忽然想起来和艾凡相处的一切。

        撒娇的艾凡，装哭的艾凡，托着腮、用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的艾凡……

        不过短短几天，小孩已经成为他生命中重要的虫了。

        是什么情感呢？安格斯不想面对。只要知道他是重要的虫就够了。

        “巴利特大叔。”安格斯突然开口说道。自从成年以后，他鲜少称呼巴利特为大叔了。他把杯子放下，坚定地对巴利特说道：“我不会放弃他的。”

        安格斯垂下眼帘，那张昳丽的脸侧头看向紧闭的门，透过那张门，他仿佛看到了无聊等着的艾凡：“他对我有期望。我不想辜负他对我的期望。”

        “哪怕他有可能伤害你？”巴利特沉默一会儿，问他。他担忧地看着安格斯，他知道安格斯是如何离开星盗团的。

        他也不想怀疑艾凡，艾凡给他留下的印象也很好，这也是他主动提出可以帮忙照料艾凡的原因，可是安格斯当初……

        正是被自己亲近的下属捅了一刀，才被迫离开了自己视为另外的家的星盗团。

        “他伤害我，是他的事情。我保护他，是我的事情。”

        安格斯的话回荡在整个房间，久久没有散去。

        “我想看他——看他成为更好的虫，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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