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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来者何人?”上官隐勒马,示意身后侍卫放下手中弓箭。

        “将军,此人行迹古怪,怕是刺客。”侍卫出声提醒。

        上官隐垂眼看着跪在底下的少年,微不可闻地轻笑道:“你见过这么破落的刺客?”

        少年蓬乱着一头长发,糟污的脸上被冻出道道深裂的血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濒临腐烂地淌着脓水。他始终紧抿着双唇,看得出他正狠咬住自己的一口牙,不过是个毫不起眼的少年,可唯独望向上官隐的那双眼熠熠生光。

        上官隐见过太多双眼睛,初上战场的惶恐、濒死的绝望、衣锦还乡的春风得意,但从没见过哪一双眼里盛得下这样的怒火。他不知道小小少年从何而来这么滔天的恨意,但怒火是个很好的东西,星火燎原,能在战场上将人间烧成地狱。

        他有点兴趣了。

        “你想跟着我?”上官隐跳下马,一步一步走到少年面前。

        少年盯着他,好一会儿,才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投身鹤藏军的人数不胜数,上官隐身后的每一位将士都是千挑万选,绝非等闲之辈。只听他又问:“我鹤藏军不养废人。你有什么本事?”

        少年还是紧盯着上官隐,没有半点反应。

        上官隐拍干净手上的尘土,“今日里无端冲撞我的马,本不该让你全须全尾地走,可念在我们初入遂州城,百姓不宜见血光。放你一马,滚吧。”

        少年的牙咬得更狠,上官隐甚至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咯咯声,他转头瞧着对方,忽然发现了什么。只见少年杂草般的头发间用黑绳打了一个不起眼的结,越国有传说,年龄愈小命愈薄,是以少年及笄之前都会由长辈在头上打一个结,拴住幼儿的魂灵,是谓‘截魂’。

        原来是越国人。

        上官隐屏退了面上的笑意,当年他被送到吴国之时,多亏越国支援才得以脱身,可后来

        “你走吧,我不要你。”上官隐翻上马背,朝将士们打了个继续进发的手势。

        少年闭上双眼,好像有遥远的声音自那日越宫的大火而来。他全身战栗着,一双手在残破的衣袖底下抖个不停。

        “这把刀是用来斩马,要杀人就显得钝了。”

        “这个送你,等你功夫成了再来渝州杀我。”

        “来杀我”

        “送消息回京,儿臣有辱使命,越公主自焚而亡!”

        “剑要平,双目不可斜视,落剑点以胸口为佳,腹部次之。”

        “出剑!”

        “出剑!”

        “出剑!”

        少年猛地睁开眼睛,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柄剑,上前两步,直直地捅向上官隐座下的马儿。

        这一剑又快又狠,像是带着千钧之力,上官隐使了轻功腾到地面,隔着几尺的距离冷冷看着少年。马血喷射出来,溅了少年一脸,正往外股股地冒着热气,马儿瞪着眼,连挣扎都没来得及,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人群呆了、后头黑营的将士们也呆了。

        这匹马跟了上官隐五年有余,大大小小的战役无数,没有人能伤它,也没有人敢伤它,可它今日却如此轻易地死在了这个乞丐般的少年之手。

        众人等待着上官隐的雷霆之怒。

        但上官隐还是冷眼瞧着,心道他们越国人还真是个个不要命,男人是、那个女人也是,甚至连这个小孩儿都是。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你杀了这个畜生,以后换你来当我手底下的畜生。”说完,他抽出一根鞭子,手一挥甩在少年背上,少年顿时皮开肉绽,却连哼一声都没有。

        只见少年抹了一把脸上的血,面无表情地跟着军队往前走。他要活下去,他要比任何人都更强大!他绝不相信长公主会自焚而亡,一定是林宴西!一定是他逼死了长公主!杀了他!杀了他!只要能杀了林宴西,他可以当任何人的畜生。

        想着想着,少年的视线模糊了,记忆里那抹火红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把他拉回跟在柳月偏身后奔跑的那一天,可脚下的土地却更加冷更加硬。

        “上官将军真是大人有大量,我看这么莽撞的小孩儿就该一鞭子抽死。”不知哪儿来的邪风,吹走了楼上阮文凤的帕子,她瞧着上官隐消失的影子,也无心去捡了,低声喃喃了一句。

        “小姐老爷他”

        阮文凤手一甩,转身出了门,“这老头儿怎么如此冥顽不灵,瞧家里那些个哥哥们,成天花天酒地,青楼里的妓子往府中抬了一房又一房,想快些把我嫁出去,无非是怕我去争他们的家产。”说着,阮文凤嘲讽一笑:“也不知他们想过没有,这阮家要是没了我,凭那几个废物兄弟,又能兴旺到几时呢?”

        阮文凤这话倒真的没有托大,她虽然年纪小,但在造园子和做生意上堪称天赋异禀,近年来阮家的产业基本都是她在操持。只是父亲怕她功劳过盛、不愿一个女儿家在外抛头露面,以至于功劳都记到了阮家几个儿子头上。

        “对了,我要的那几块太湖石弄来了么?”阮文凤突然想起什么。

        “都谈好了,只是价钱上”

        “他们要多少?”

        “每颗比小姐出的价要高上十两。”

        阮文凤思忖:“给他们吧,这回生意大,要用他们的地方还多着呢,让他们以后也帮忙留意着。”他们在前头做生意的吃肉,也要给后头的留点汤,这样才能长久。

        “可是”

        “可是什么?”

        “宋家的夫人也在同他们接触,似乎已有些眉目”

        阮文凤眼睛一横,“你说杨南雪?”

        她本以为杨南雪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草包美人,没想到还有几分头脑,城中的石材商人有很多,货物也参差不齐,这几个货商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

        “她现在在做什么,有何打算?”

        “宋家少爷刚到府上,据说宋夫人她欢天喜地,正筹备着给夫君办接风宴呢,还听闻城中铺子里的补药都要被宋夫人搬空了。”

        阮文凤嘁了一声,她和宋千里年幼时是见过的,小小文弱书生,风一吹就要倒的模样,也就只有杨南雪这么没眼光,把他当个宝。

        “走吧。”

        “我这就让人去报一声,小姐要回府了。”

        阮文凤瞧她一眼,“谁说我要回府,去虎头山,我要亲眼去瞧瞧黛湖。”

        崔如许在偏厅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是等来了杨南雪和林宴西。

        那日被打后,他回家越想越气,叫了几个帮手发誓要给杨南雪一个下马威,凭宋家这点权势,他是万万不放在眼里的,最好要让杨南雪和她相公以后见着他就绕道走。

        可出门之时正巧碰上归家的二姐崔如云,他在外头是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在家却是最怕他二姐的,只得一五一十将和杨南雪掐架的事拖出。

        结果崔如云听完只留下一句话,就是要他像杨南雪要求的那样,上门给宋千里道歉。

        崔如许想不通,但也由不得他想通,他们崔家中崔如云向来是说一不二,只能照做。方才在这儿等着等着,崔如许心中还是大有不平,虽然以前也没怎么见过宋千里,但对方在传闻中就是一个死读书的废物点心,那个杨南雪可是有天仙之貌,完全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嘛。

        正想着,宋家夫妇已到了跟前。

        杨南雪身着再普通不过的衫子,浑身的光彩却是丝毫没有减损,厅堂之间,美得别有风味。而她旁边的宋千里虽然比想象中清隽高大许多,可眼睛上蒙着一根黑布条,也不知是不是个瞎子。

        “上门就上门,这么客气做什么?”杨南雪看着崔如许带来的大大小小礼盒,心想这小子难道转性了?那日在街上可是很会耍横的。

        崔如许客套起来也是相当有模有样:“那日是我不对,喝高了酒,在街上胡言乱语起来,从前和宋兄接触少,不知道宋兄是个如此优秀的人物,多有冒犯多有冒犯。”

        “那是自然,不过你放心,我相公是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不会同你计较的。”

        林宴西坐在边上一言不发,他搞不明白当下的状况,只管饮杯中的茶。

        却听杨南雪伏在他耳边小小声声地说:“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路上冲撞了几句,他一急竟然骂相公你是废物,你说这我怎么忍得了?”

        “”林宴西心里倒没什么波澜,废物这个词他自幼便听习惯了。

        “咱才不是废物,等咱中个什么功名,这些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巴结呢。”杨南雪怕他难过,往回找补,然而一个没稳住身子,正好撞上了林宴西手中的茶杯。

        茶杯倾覆,杯中的滚水尽数泼在杨南雪手背上。杨南雪还没来得及哎呀一声,一只冰冷的手盖上了她的手背,热水带来的刺痛被林宴西手上的寒意驱散。

        林宴西僵硬一瞬,握着杨南雪的手松了些许,却没有放开的意思。杨南雪瞟着他,嘴角泛起笑意,心想你也不瞎嘛。

        “没有起泡,等会儿用冰块敷一下。”林宴西低声说。

        杨南雪却不怎么在意,“没事,一点儿都不疼。”她方才还有些怀疑自己和宋千里是否真像皎皎口中那么情深意笃,但此刻宋千里下意识的动作让她开始相信了。

        崔如许瞧着杨南雪那劲儿,心里反而不难受了,成天在外头花天酒地的又有何用,百个千个都比不上真心待自己的这个。从前母亲总要他收心,老老实实找个贤惠媳妇儿过日子,他不以为然,如今看到宋家这两口子,心里头还真有点儿后悔了。

        他又偷偷抬头看了眼宋千里,心道你这么个瞎子还真是好福气。

        杨南雪似乎也看出些什么,道:“我夫君今日犯了眼疾,行动多有不便,我们也就不留你吃饭了。你可知城中有哪位擅治眼疾的大夫,我也好去寻医问药。”

        崔如许思索片刻:“城西的孙家倒是出名医,只是前几年一场大火差点烧死孙家满门,独留一个孙天笑也是时好时疯。”说完,他又补充道:“虽然是有些疯癫,但他的医术却比没疯之前更好了,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杨南雪应下,又颇有礼貌地将崔如许送出门,道别时,她忽然叫住对方。

        “崔公子”

        “夫人还有何事?”

        杨南雪转过头去,轻描淡写地说:“虽然你今日转了性子,但若来日又让我碰上你强抢民女,我会见一次打一次,直到你再不能人道为止。”说这话的时候,她甚至瞧都没瞧对方一眼。

        崔如许打了个寒噤,心里恍然大悟,装的,她方才在她夫君面前的温婉贤德果然全是装的!她就是这么一个不知礼数没有礼节的粗女。

        一时没等到崔如许的回音,只听咔吧一声,旁边的桃树枝应声而断。崔如许再一低头,发现那根树枝已经抵上了自己的喉咙,手执树枝的杨南雪唇边挂着冷笑。

        “崔公子,小女子不才,会用的杀器还不少,或许下次可以由你自己挑。”

        崔如许被她眼中的冷厉吓到,那日当街的压迫感又来了,轻声道:“夫人请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

        杨南雪沉默片刻,再抬眼,眸中的笑意倏地温暖起来,她伸手将桃枝折断,只留顶端几朵春花,递给对方。

        “多好的春色,崔公子也共赏吧。”

        送走崔如许,杨南雪碰着门口扫洒的妈子,对方捧着个竹篮,口中念念有词。

        “也不知道是谁放的,也没见着个人。”

        杨南雪接过篮子,打开上头的盖布,一盘金黄的春卷映入眼帘,边上还摆着一个小小的柿子。她面上笑意更深,高高兴兴端着竹篮进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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