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

皇帝大张旗鼓地派上官隐远到遂州，自然不只是为了剿匪和修建行宫那么简单。圣上沉迷求仙问道，还特意在宫中辟了一处药炉房大肆炼丹。

        古书中记载一味大还丹，传闻有起死回生、助人羽化登仙之奇效。只是此药选材刁钻，千百年来都无人集齐。圣上从东宫之时便亲点手下人，满世界寻那些个奇物，直到去年才有所大成，独缺一味千年高僧的舍利。

        去年越国覆灭，圣上派兵荡平了越国名寺秋瞑寺，威逼利诱之下，取得了一卷羊皮地图。图上记载了寺中一位高僧的奇事，说此僧一千二百年前告知弟子，自己要闭关修炼，随后进入后山洞内，留话一句——非天崩地裂不可扰。

        谁知他这一闭关就是几十年，弟子都以为他早已圆寂于洞内，却又想起他进洞前的嘱咐，便没有打搅，将此山列为禁地，免得搅了高僧长眠。

        数千载的王朝更替，这寺毁了又建，自然无人再记得此事。可二百年前发了一场山洪，一个放羊的小儿偶然落入洞中，捡了一命。进洞一探，发现一位打坐的僧人，小儿心怀感激，觉得是神佛显灵，试探性地喊了对方一声。

        黑暗之中，对方似乎笑着，抬头看了他一眼，但待小儿走进，却只看到一副空荡荡的骨架支撑着落灰的袈裟。小儿也不去怀疑自己是否眼花，给对方磕了个头，将骸骨带了出去。

        高僧火化，留下一颗品相非凡的舍利，为防纷争，小儿连夜将其偷出，塞进了雁腹之中，从此天涯海角，再无佛骨踪迹。

        这个小儿，就是此后名扬天下的雁奴法师。

        要找这个舍利，是真正的大海捞针，可不知绘制地图的人是怎么得其下落。

        反正上面记载了，该舍利如今就藏在虎头山。至于具体在何处，上面也未细写，是以不管是修行宫、还是派上官隐前来剿匪，最终目的，都是为了寻找这个传闻中的佛骨舍利。

        杨南雪揣着那颗绿石头回到宋府，理都没理迎上来的小柿子，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进过食，胃早已饿得没了知觉。

        她想回房好好睡上一觉，醒来之后再好好思索怎么帮阮文凤报仇。

        “姑娘”小柿子在后头唤。

        “不要总是跟在我后头，府上这么大，劈柴喂马的能忙活的多着呢。”杨南雪不耐烦地说，“我没把你当成下人看，你也不用总觉得自己是我杨南雪的丫鬟，在这府上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

        小柿子步子一滞。

        可她想做的事，就是跟着杨南雪，寸步不离最好。

        “阮府带了话来。”她还是紧跟在后。

        “说什么了？”

        “先前阮小姐向她表哥借了一幅画像。那边听闻阮小姐出了意外，连夜差人送来了，说若是阮小姐喜欢就让她带进棺材里吧。阮家那边没拆，阮老爷说先拿给你看看。”

        杨南雪停下脚步，回头问她：“画像呢？”

        不用说，肯定是上次自己要看的那幅柳月偏画像。

        “交给少爷了，这会儿应该在房间里头。”

        杨南雪哦了一声。

        交给宋千里了吗她边走边想。

        打开门，宋千里正在桌边饮茶，边上有一册典籍，讲的是金石古物的鉴别方法。

        见杨南雪进来了，他搁下手中杯子，给对方倒了新的。

        “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熬了小米粥。”

        杨南雪伸手去握他，隔着茶雾看对方的眼睛。

        她向来以为自己不为外貌所动，可面前的男人实在秀色可餐，明明是清冷的、孱弱的，像挂了雪的松枝，偏偏有巨大的生命力蛰伏其中，叫她怎么都挪不开眼。

        说真的，这个人是丢进人堆都会让她一见钟情的类型，也是她第一次相见时不敢认的原因。

        她一直相信一个道理，上天不会让一个人事事顺遂，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是透支运气的。

        “为什么不喝药？”杨南雪捏了捏他的手，盯着桌上那碗黑汤。

        “这个是给你的。”林宴西低声道。

        “给我？”杨南雪眉毛一挑，“我可没病。”

        “昨晚下雨，你去义庄奔波，怕染风寒。”

        杨南雪想着自己该犹豫一下的，怀里的石头带着暖意硌她，像是善意的提醒，但她没有，伸手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怎么不苦？”

        林宴西垂着眼答：“让丫头加了甘草熬的。”

        治病的药才会苦，毒药向来是伪装成蜜丸的。

        不知怎么，杨南雪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一句话。是谁说过的呢？她想去回忆，可愈发记不起来了。

        算了。杨南雪放弃似的吸了口气。

        问：“方才小柿子说有东西送到府上？”

        林宴西点头，示意了一下桌角那个长方形的锦盒，“在那儿。”

        杨南雪抓过锦盒，上头盖了火漆，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她也不知是想证明什么，坐到林宴西身边，大大方方地问：“你可知这里头是何物？”

        知。

        怎么不知。

        林宴西抿着嘴，一个字也没说。

        杨南雪也没在意他的沉默，道：“这就是你仰慕的越国长公主柳月偏”她边说边拆开锦盒，拿出里面的卷轴。

        仰慕

        林宴西在心里掂量着这个词。不，不止仰慕。比这还要更多、更加疯狂。

        想着，他心里失笑了。

        “阮文凤表哥珍藏的画像我倒要看看，这个女的到底有多好看”

        只听刷拉一声，她展开了画卷。画面上人像展露的瞬间，杨南雪的后半截话像是断在她喉咙里头，怎么也发不出来了。

        林宴西当下还有功夫去欣赏她的神情，手指一下一下扣在瓷杯上，杯中的茶泛起一圈圈绿色的涟漪。

        这个女人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的。

        他对自己说。

        她只能是他林宴西的妻子。想到此，林宴西抬起了头，眸中有微不可见的笑意，又冷又深。

        城西郊外，上官隐军队驻扎之处。

        今天阳光好，将士们聚在太阳底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闲话。对于虎头山上的山贼，他们是全然没有放在眼里的，这些年行军打仗，见过的敌人数不胜数，一撮占山为王的流民贼寇，连小虾米都算不上。

        至于将军为何至今按兵不动，想来也有他的考量。毕竟赶完贼人之后是要修行宫的，像从前那般野蛮作战可不行，既要歼灭敌人、也要主要保护山上风物，的确需要筹谋。

        那些个费脑子的事还是交给神勇无敌的大将军，成日不是困在京中就是到苦寒之地作战，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自然是要好好玩闹一番。

        草地中央围了个简易靶场，将士们比赛着射箭，拿出些小玩意儿博个彩头，笑闹声此起彼伏，场上涌动着快活的空气。

        “哎！你小子！哑巴！”高个儿战士朝树上吼了一声，“干什么呢！下来玩玩！”

        小宝，不对，现在应该叫踏星。

        踏星蹲在树上，往底下看了一眼，他这棵树正好在上官隐军帐外头，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对方在军帐里的一举一动。这本是大不敬的事，可上官隐都没管他，别人就更管不到他。

        “去吧。老蹲在树上做什么？想当鸟儿啊？”帐内，上官隐搁下手中的笔，低声道。

        不知怎么，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踏星笨头笨脑的模样始终没改，猛一下跳进帐中，溅起满室的灰尘。

        上官隐伸手搅开空气里的尘土，露出一张神色极淡的脸。踏星预感对方要生气了，也不知为何，他心里竟隐约期望着对方的怒意。

        可是没有，上官隐镇定自若，甚至还抬眼夸赞了一声：“长结实了。”

        结实了吗？

        踏星动也没动，憋着一股气在身体里乱窜着感受自己。

        怎么不长结实，军|队里两顿馒头一顿饭的催着，没几天就被喂出一身的肉。

        “没脑子。”上官隐又说了一句。

        “你想为越国报仇，却找到我头上。这里是大齐的军|队，我是齐国的将军”上官隐靠在椅上，抱着双臂悠闲地看他，“但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你是越国人，你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踏星一双眼死死盯着对方，右手下意识蜷缩着，做出一个警惕性的姿势。

        “但是你们越国人都知道，当年我上官隐被困吴国，是你们越国出兵助我一臂之力。”上官隐坐直身子，“你觉得我不是那般忘恩负义的鼠辈，至少会帮你帮你报了柳月偏的仇。”

        踏星上前两步，紧紧攥住上官隐的衣袖，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甩开。

        是的，他原本是这么打算，在越国臣民的认知里，这个齐国大将军是长公主的朋友，他定不会坐以待毙。

        上官隐突然笑了，也不知在笑些什么，说：“你以为越国会如此好心，会这么信任一个毛头小子？会冒着得罪吴国的风险跟我演这出里应外合？”

        当然不是！当然需要筹码！当然需要条件！

        他低头看了踏星一眼，突然想起对方是个哑巴。哈哈哈，哑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卑鄙故事都会被拦在肚子里，心里有再多的话也只能瞪着眼瞧你。

        踏星觉察到对方异常的狂热，从中嗅出了浓烈的酒味儿，朝前一看，桌案底下躺着两只巨大的酒坛子，已经空了。

        一切都在鼓励上官隐往外说，说吧！把你这辈子最卑鄙的事说出来！把你和那个小公主的事说出来！

        “哇！”

        “太厉害了！”

        帐外的喝彩声逐浪高。看来是有人技艺精湛，赢下了彩头。

        上官隐的笑意被打断了，这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踏星抬头去看，却见对方眼角红得厉害。上官隐这是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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