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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


转眼间,那个乌木棺材已经被烧成了空架子,火光渐熄,和尚终于站了起来。这场漫长的超度,他总算做完了,所有的恩怨都该在大火里变作灰烬了吧。

        他起身要走,却被杨南雪拦住。

        “师傅。”

        和尚本不想再纠缠,垂眼看见对方手里正泛着莹莹绿光的物什,他还是停住了脚步。

        “我有个朋友为人所害、死不瞑目,还望大师为她的遗物超度一二。”杨南雪递出手里的石头,正是从阮文凤手中掉出来的那颗,几经周折又从上官隐那儿抢了回来。

        既然阮文凤连死都要紧握着它,想来是有什么特殊意义。

        边上的崔如云像是彻底疯了,嘴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咿咿呀呀地唱着什么,一会儿又愤怒地咆哮起来。

        没人管她,没人会去管一个疯子。

        和尚深深看着那石头,心中有什么东西变得笃定起来。他曾在雁奴法师坛下听经,对其在深山之中偶遇高僧佛骨的轶事十分熟悉,也听闻过那枚传说中的佛骨舍利。

        虽然从未真正见过,可它似乎就有这么神奇的力量。此刻平平无奇地躺在这个女施主手里,却叫人一下辨别出它的身份来历。

        万事万物皆有因缘,不管这舍利是怎么到的她手里,都是几世修来的佛缘。

        他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晃晃脑袋,低声道:“它已超出三界之外,不需要任何超度了。”

        杨南雪没有听懂他的意思,但只是沉默,不再言语。

        沉默之际,崔如云又站起来了,这会儿口中哼着一支江南小调,因为吐字不清,喉咙里只能发出空洞的声音,双手举着、挥舞着不存在的水袖,脸上挂着松快而诡异的笑。

        和尚看着她,终究是叹了口气。还是讲出来吧,或许有人记得,她所做的一切就不算辜负。

        “三年前,她到西林寺找人做一场法事,我彼时刚刚出关,和死者又是旧相识,便接下来了,她将我带到此处,要我为棺材里的人超度三日。我虽觉得此地古怪,但也没多想,静下心来为其念经三日。未成想,三日过后,我正要走,这只巨笼从天而降,她将我锁在了这里,要我永永远远留下来超度。”

        杨南雪心道一句果真是疯子。

        “棺中之人究竟是谁?”

        “是长柳巷的私塾先生——袁世卿,大家都叫他袁郎。”说到此,和尚脸上有几分恍惚,“我同他幼时是邻居,念的是一间私塾,后来住持下山相中了我,我便告别母亲出家去了。从此我和袁兄联系无多,后来听闻他做了私塾先生,没想到再见已是棺内棺外了。”

        “他是怎么死的?”

        和尚闭眼念了句阿弥陀佛,“是崔施主。”

        杨南雪吃了一惊,问:“崔如云?”

        既然是她所杀,为何又要这般大费周折?杨南雪想不明白。

        正说着,崔如云又哼哼唧唧舞到了几人面前,不知从哪儿蹭了一身的污泥,连脸都是花的,全然没有平日里温婉贤淑的模样。

        和尚微微点了头。

        “袁兄和崔施主偶然相识,起初袁兄不知道崔施主的身份,以为她只是普通人家的姑娘,而后二人情根深种、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那时袁兄才知崔施主是崔家的小姐,他自觉身份悬殊,再这样下去只会耽搁了崔施主,便让崔施主去寻别的好儿郎。”

        确实啊,大齐最重门第,饶是再有情谊,也不可能敌得过门楣之别,后头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在等着他们,两家人都会被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崔施主十分失落,乞求袁兄不要放弃,和袁兄约定上元节便私奔,天涯海角生死相许。袁兄见她寻死觅活,怕她伤了自己,便只得答应下来。为防万一,其实袁兄背地里就已将此事告知崔家,当晚,崔施主做好了远走高飞的万全准备,没成想等到的却是自己父亲设下的天罗地网。”

        杨南雪突然有些不忍心往下听,不管崔如云后来变成何种模样,在某一刻她都只是个困于门第的可怜女人。

        “她被抓回去了?”

        “是。听闻她被崔老爷足足关了三个月。出来之时又恢复乖巧模样,不再伤怀、也不再寻觅袁兄,开始认真打理家族事务,没过多久便成了遂州城小有名气的生意人。”

        她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到大家都以为她已经走出来了、不在意了。

        “袁兄闻此也很欣慰,正值婚嫁之年,他又认识了倚红楼一个清倌,他自觉出身寒卑,也不嫌弃对方的身份,掏出大半家底想帮其赎身,谁知就在前一晚”

        杨南雪似乎猜到了什么,问:“那个清倌死了?”

        和尚一愣,点头,“起初是消失了,第三天有人在护城河发现了她的浮尸。”

        “崔二小姐还真是一把狠手。”

        “此事蹊跷众多,袁兄伤心之余也觉得十分古怪,帮那位女施主收尸后便开始调查来龙去脉。”

        “最终找到了崔如云头上?”

        和尚微微颔首,“崔施主承认得十分坦荡,还说以后除非袁兄终身不娶,不然她见一个杀一个,特别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杨南雪突然听得恍惚起来,很奇怪,她在这个故事的某一处听出了自己的影子。远走高飞她好像也跟什么人说过这句话,如今她还站在这儿,显然是不了了之了,会是谁呢?她忽然对自己失忆前的前尘往事好奇起来。

        “在想什么?”林宴西唇贴着她的耳朵,低声问道。

        他的唇很冷,杨南雪感觉自己耳朵被他冰了一下,理智迅速回笼,“我在想,如果我是崔如云,我又会怎么做”

        林宴西唇尾一勾,道:“你不会是她。”

        杨南雪挑着眉毛,“为什么?”

        林宴西笑而不语,只是摇摇头,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恐怕在这个故事里,他更像崔如云这个角色,见一个杀一个才是他的本性。

        “最后呢?袁世卿怎么做的?”

        “袁兄万念俱灰,哀求崔施主念在曾经的情谊放他一马,可崔施主反问,当初上元节那晚,他为什么没想过放她一马?”

        “倒不像是崔如云能说出来的话。”

        “过了一年,袁兄以为此事已平息,又和倚红楼一个女施主”

        杨南雪心中冷笑,倚红楼能有什么女施主?这回连清倌二字都省了,恐怕是个妓|子,男人果然狗改不了吃屎,全都以为自己钻进那些个救风尘的话本子里了。

        “又被崔如云给杀了?”杨南雪毫不意外。

        “这次是在井里找到的。从那以后,袁兄就精神恍惚了,上元节那晚就吊死在私塾后院了”

        故事讲完,和尚念了几句阿弥陀佛。前因后果他已经在崔如云那儿听过太多次,但此刻再转述一遍,心中还是感慨非凡。

        杨南雪叹了口气,一把抓住从面前经过的崔如云,斥道:“别唱了!”

        明明手底下做着最冷酷的事,将出现在袁世卿身边的女人一个接一个地杀掉,可谁又知道,她在私底下偷偷学着倚红楼里那些娇软小曲儿,恐怕也是不甘心的吧。明明对袁世卿那么残忍、话意那么决绝,可袁世卿死了,她还是费尽周折抢了他的尸骨,找了人日日夜夜为他念经超度。

        女人心,果真是最狠却又最柔软最脆弱。

        崔如云在她手里挣扎,面上委屈得像个小孩儿,眼中泪光扑朔。

        杨南雪瞧着她,心里十分复杂,阮文凤的死、她是帮凶,倚红楼里受苦受难的女子、她是主谋她的确罪大恶极!

        可是她如今已经疯了,又能把她怎么样呢?

        “相公”杨南雪转过头去唤了一声。

        林宴西知道她在犹豫些什么,稳了稳她的肩膀,道:“她现在和死了也没什么分别。”

        趁杨南雪不注意,崔如云突然从她手里挣扎掉了,一步一踱地朝放棺材的笼子走过去。只见她跨进笼里,在那个已经被烧得不成形状的棺材边踯躅。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被崔如云碰到,笼子上的锁头卡啦一响,又锁上了。

        和尚往前两步,想要去帮忙解开,却被旁边的杨南雪伸手拦住了。

        只听她冷言冷语:“这大概是她最好的结局了,你觉得呢?师傅。”

        和尚果真停了脚步,望向头顶上的菩萨,菩萨眉眼低垂,似乎比方才更慈悲了些。他心中喟叹,恐怕这一切都是佛的安排。

        对于崔如云将他关了整整三年这件事,他心里也是没有恨意的,一来袁世卿和他确是相识,能为其超度三年也算了了今世的缘分,二来,若是有佛,何处不是清修地呢?

        最后回头望了崔如云一眼,三人真的要走了,杨南雪捏着手里的两本册子。

        “知州是遂州的地头蛇,想扳倒他恐怕没那么容易,得想个法子把册子往上递,越高越好。”说着,杨南雪突然顿了一下。对了,她之前约了上官隐相见,若是若是以上官隐的身份,递折子到京城,应该能有个结果。可上官隐这个人,也是奇怪得很

        林宴西像是能读心一样,轻声开口:“我先前在游学之时,认识了一些学伴,其中不乏在京城为官的,明日我会启程去一趟京城,找他们相助。”

        他此行的真正目的被掩藏在平静的语气之下——去京城郭家。

        “可此事颇有风险。”杨南雪不愿对方以身犯险,况且自家相公还年轻,又算不上功成名就的读书人,根本不可能认识那些个高官勋贵,万一引火上身怎么办?他的前途又怎么办?

        杨南雪略一犹豫,又道:“我还是去找”

        就在这一瞬,林宴西心里一股无名火腾了起来,声音愈发地低:“你要去找谁?”

        “我”杨南雪莫名心虚起来,“只是去”

        “说啊,你要去找谁?”林宴西觉得自己有些不受控制了。杨南雪递信去上官隐大营的事,他不是不知道,对方究竟想做什么?他只是不愿意去想。

        柳月偏和上官隐那些个前尘往事,他是有所耳闻的,他做不到做不到无动于衷。

        “宋千里,你怎么了。”杨南雪听出对方语气不对劲,转头看他,却见对方眼神空洞、面上什么表情也没有。

        她的心陡然软了下来,就是这个样子,脆弱得下一秒就要碎一地,必须让人狠狠攥在手里才放心。

        “走了。”去拉林宴西,却感受到对方稍稍踉跄。

        “我看不见了。”林宴西语气里忽然带了隐约的委屈。

        就在刚刚,他眼疾发作,什么也看不见了。

        听着对方的声音,杨南雪只觉得心塌下去一小块,劲风灌了进来。她本能地环住对方的腰,引导他往前走。

        算了算了。她这个相公,完全是把她吃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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