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顾思农又说：“郁白老师，我正在写稿子呢，有这个荣幸，请你帮我看看吗？”

        郁白其实很少写这种致辞，比起来可能还不如顾思农，术业有专攻，擅长长篇大论的不一定擅长娓娓道来，郁白这种故事叙事型选手对这写这种发言稿实在不在行，好在顾思农已经写完了，只是叫郁白替她润色一番。

        她把电脑移到郁白面前，郁白无奈只好随手拉了一张椅子坐下，顾思农欠身跟着一起盯着屏幕，郁白对待文字的态度是虔诚而专注的，他并未注意到两人暧昧的姿势，否则他那直男癌的脾性，指定能跟顾思农之间分出一条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出来。

        手指和目光始终在香槟色笔记本上流转，心无旁骛，顾思农的稿子写得非常出色，措辞谦逊有礼，片方、各类工作人员一一提点到位，几乎没有他下笔修改的地方，他逐字逐句看完，只是在顾思农写到配音演员“袅袅崇光”的部分稍有私信地加了几个修饰词，比如余音绕梁，沉鱼出听、响遏行云、山鸣谷应，写完自己给自己肉麻出一片鸡皮疙瘩。

        郁大作家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他快速敲完几个字往下翻，除了这一段，其余的他一字未动。

        常年伏案写作，郁白打字的时候身体不自觉的会像前倾，他刻意调整过坐姿让自己避免罹患颈椎病的风险，改稿子的状态是轻松的，两条腿屈着，双手搭在棱格分明的键盘上，背瓷实地贴着椅背，而顾思农倾身向前，一条胳膊伸直手指撑着桌边，另一撑在郁白的椅背上，郁白改完一段，往后靠过去，就后脖颈就贴在了顾思农的手臂上，从门口看上去，顾思农像是搂抱着郁白的姿势。

        秋既明第一次在棚里录音时不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他靠不停自我暗示完成了上午的录制。

        即使改成了剧本，秋既明依旧能感受到整本书传递出的价值观，感情基调是晦暗的，人物性格是鲜活的，楚桯和梁成路的人生，是时代的悲剧。秋既明再怎么迟钝，也意识到哪里不对劲了，整个公司，除了他都对郁白大加赞赏，开篇满屏污言秽语的人怎么可能会写出这种故事，顾思农又不是脑残，怎么会花这么多钱卖版权，最大的问题可能是出在他在学校门口买的那本打折的《轻嗅蔷薇》上！

        心里的感觉很微妙，走出录音棚，秋既明下意识地开始找寻郁白的身影。

        角角落落逡巡而过，郁白无影无踪。

        赵奚魏见惯了仇人成冤家，明知故问：“你最近怎么总是东张西望的，找谁呢？”

        他反应倒快：“没找谁。我就是在棚里呆久了，不适应外面的光线，活动活动眼珠子。”

        棚里棚外的灯光别无二致，说鬼话极有可能是种传染病，赵奚魏很给面子：“郁老师应是去了11层，今儿顾总在呢。”

        秋既明摸着后脑勺：“他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又管不着。”

        赵奚魏笑笑不说话，柴燃一上午没少麻烦秋既明，到了饭点儿，非缠着要请秋既明吃饭不可。秋既明边走边想，郁白那厮长了张美食家的嘴，街边小吃或者重油类外卖大概也吃不下去，他给郁白发信息：“郁大作家，中午想传什么膳？”

        他知道地下美食城有一家面馆不错，上菜快，面条筋道，口感一流，汤汁浓郁，口味丰富，比一般的面馆贵点儿，但不至于让人望而却步，因此门庭若市。

        若是郁大作家不觉得吵，可以去吃那个，柴燃手臂手上，刺激性发物也不大合适，他跟柴燃说：“你等等，我问问郁白。”

        秋既明没有宣扬过他讨厌郁白，但公司绝大多数人都是知道的，柴燃心说，这两人什么时候一笑泯恩仇了？

        郁白不喜欢铃声大作，通常都是震动，在录音棚为了不制造噪音调成了静音就把震动也关了。

        这会子手机正静悄悄地反扣在桌面呢。

        秋既明没有等到郁白的消息，便上楼去寻他。

        郁白改完稿子回过神来，被顾思农身上coco小姐的味道熏得头昏脑涨，郁白对茉莉味过敏，他一回头碰到了顾思农胳膊上的软肉，他忙往桌前靠，拉开些距离。

        秋既明上楼撞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暧昧的姿势和场景，他立马转头往外走，郁白看到门口闪过的黑影，是秋既明！

        郁白站起身，说了句：“顾总，稿子没什么问题，我先走了。”

        他追出去，秋既明进入电梯手指直直戳在关闭键上不松手，在电梯门关上的最后一秒，郁白伸手阻止了即将合上的电梯厢。

        电梯门缓缓向两边退开，秋既明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站在中央没有挪步。

        他站的位置微妙，无论郁白站在那个位置，都无可避免的拘谨。

        郁白这种人，肯定会开腔让他挪地儿，到时候他再趁势“蹬鼻子上脸”。

        但他没想到，郁白竟然臭不要脸跟他面对面站着，两个人距离近到秋既明的额头几乎碰到郁白的鼻子。

        郁白身上淡淡的香草味从耳侧泄露出去，雪松和檀香木质香气让人沉迷，闭上眼睛，郁白那张冷淡脸上都仿佛挂着洇染了香水的芬芳浅笑。

        禁欲系荷尔蒙的刺激作用来势汹汹，大脑中多巴胺难以自持地分泌，神经细胞与神经细胞之间的间隙，宛若两道山崖间那道不可逾越的裂缝，大刀阔斧劈下巨石嶙峋，堆石垒泥周道如砥，心动的讯息便轻而易举地跳过了这道间隙传遍四肢百骸，秋既明的情绪突然有些亢奋。

        大概是靠的太近，郁白身上的味道又很勾人，让他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秋既明有些懊恼。

        他不是入戏太深，而是郁白的所思所想深入他心，说魂牵梦萦或许夸张又肉麻，但秋既明离开楚桯那个世界之后，依然想着念着某个夏日的黄昏和当时他躁动的心跳。

        开车的时候会。

        吃饭的时候会。

        就连工作的时候，也会。

        神思飞扬跋扈，不留情面地扫过他心口，将那里堆积的厚厚落叶和已经腐烂的殖质清走，让他不得不直面，多年腌臢成见之下，逐渐分崩瓦解的坚决，那一点苗头得以重见天日。

        因为把人埋得足够深，所以，一层层掀开那些遮望眼的浮云费了很大的气力和勇气。

        等掀开之后，他窥见那一点火光，烧了起来，就那样被烫了眼睛，灼了心口。

        他不敢看，干脆闭了眼。

        火苗越烧越旺，越来越烫。

        他不敢靠近。

        他不知道该任由大火烧起来，把那些腐烂陈旧的过去烧个一干二净以换新生，还是从东海引来一汪海水，将火扑灭，顺势掩盖掉所有还未被春风吹起又生的念头。

        不让吗？那他陷入这种奇怪的情绪里，该怎么让自己拔出来？

        可是真的要扑灭吗？

        他抬眼看了看郁白微微笑看他的模样。

        舍不得。

        他完蛋了。

        那一刻，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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