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凉州篇
建武三年凉州大雪纷飞，自十月至冬月雨雪不停，连降四十余天，冻饿死者甚众，行人多冻死，屋内亦有冻死者。
城中百姓衣不果腹，城外难民冻饿死者过半。
建武三年冬月廿三，朝廷下诏赈灾，掩埋尸体。
“魏掌柜，如今只剩你一人不肯卖余粮了，我说了银钱等我宽裕了自会给，又不是抢。”
“城东有粮，先拿三万两来。”
许令姜抬腿便想踹上去，想了想粮食才忍了下来。
三万两银子？
她身无分文，最值钱的还是大将军的玉佩。看着魏掌柜不识抬举的模样，她拿起鞭子甩手一抽。
“你这点力气，抽不疼。”
声音从身后传来，她转头看过去。
齐钰走进牢房，拿起挂在墙上的齿鞭，甩在地上发出震动，她一言不发，走上前直接抽在魏掌柜身上，撕扯下血肉。
许令姜咽了咽口水，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鞭子，又看着凶狠的齐钰，叹道自己果然不适合审问，一没有大将军的机智，诱不出话，二没有齐钰的狠劲，逼不出话。
魏掌柜受了三鞭就晕。
许令姜想开口说话，不成想一点没有说话的机会。
“哗啦”一声，魏掌柜被水泼醒，惊慌地看着拿着齿鞭的齐钰，见她抬手便要落下。
“我说我说……在城东北巷里最深的院子下面，还有城西的粮铺地下，从水井下去……”
齐钰轻轻甩动着鞭子，看着他一个一个地道出，轻声一笑，对着狱卒扬了扬下巴。
狱卒将魏掌柜从刑台上放下来，齐钰蹲了下来，抓起魏掌柜的下巴，“带着我去。”
被架着的魏掌柜一直点头，没有半点方才对着许令姜时的嚣张。
“令姜，你还是不够心狠，你既然已经利用权势出手抓了他们，那便要达到目的，如你刚才一般，何时能逼问出来？不过也不能怪你，我也不是一下子变成这样的，你能号动城兵已是帮了大忙了，接下来便由我出手吧，你看着且学一学，往后你如果真的能带兵打仗，那些震慑将士，建立威信的手段可有得学。”
齐钰对着许令姜轻轻一笑。
干裂的脸沾上了灰，眼睛发红，嘴巴裂开，脏乱的青丝，显得很是憔悴。
许令姜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想起齐钰的外号，难怪被人传成男人婆。这副模样，任谁也看不出是女子。
可就是这副硬朗的样子，让许令姜移不开眼，她好像能想象到齐钰在战场上是何等的英姿飒爽，意气风发。
齐钰没有在乎许令姜的变化，她急着拿到粮食。几个搭建的施粥摊的粮食已经告急，若是朝廷的赈粮再不来还要有数千百姓饿死，冻死。
凉州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
齐钰扔下肩上扛着的粮食，转头看向许令姜，沉声问道:“可有消息？”
“肃亲王传信，最慢三日抵达。”
话音一落便不见齐钰人影。过了一会，许令姜看着齐钰又扛着一石粮食走了出来，与搬运粮食的士兵一起来回地搬着，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国库亏空，无钱买粮。
这次赈粮也不是朝廷出的，是苏正则自掏腰包从翼州买来的，只要十五日便能到凉州的粮食不可能是从扬州来的，这件事也只有根基在翼州的寒家才能办得到。
她想起扬州府从前那些贪污腐败的官员，一个个搜刮民财，不谋其政。像许知州那般无功无错的官员都极少，更别提为民造福的官员了。
先帝勤政爱民，短短五年将锦州、翼州的贪官污吏解决了，未等着手扬州府便驾崩离去。
若是先帝在，大宣怎会是这般景象。
仁帝，先帝在位不过几年便得到了“仁”字为谥号，可见他对大宣百姓的用心，也难怪会听到各处的灾难，气急攻心。
许令姜听见跟着将士一同推粮车的齐钰咳了几声，皱起眉头，担忧道:“齐钰，你几日不曾歇息了，身子受不住的。”
“受得住，两年前与蛮族打仗时，我父亲与大哥皆受了重伤，我一人在大漠坚持了半月才等到援军，那次才叫艰苦，现下只有安顿好凉州百姓，我等才能安心歇息。你水土不服，是要歇息，不过望之，怀清两小子倒是让我开了眼，坚持到如今还不倒下，不愧是大宣男儿。”
许令姜笑了笑，她的确不行，坚持三日便头晕晕的，提不起劲做事，好在另几个掌柜都是软柿子，恐吓恐吓便说出粮草藏的位置，不然她是一点用也没有。
两人一同推着粮车运到城内的各处施粥摊，累得瘫坐在地上苦笑。
城外的难民日日骚动，活人与死人早已分不清了。
站在城墙上看着难民争夺着扔下去的粮草，还是那批男子抢到了，他们凶狠地护着怀里的粮食，防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人。
许令姜咬着嘴，那些妇女幼子怎么争得过呢？可她又做不了什么，只能等粮草，等援军。
从魏掌柜那里来的粮食也不多了，只过了几日便没有了。其一是东祁城内活下来的百姓多，这是好的，其二是难民的涌入，每日扔给难民的粮草也是不少的数目。
许令姜大口喝着白粥，一碗漂着一点米的粥。
齐钰抓起许令姜的手，将自己的粥碗放在她手上，转身便要走。
许令姜大喊道:“齐钰，你不吃不睡的，会搞垮身子的。”
她日日见齐钰奔波，整日在东祁城来回折腾，脸已经消瘦得不成样子，眼睛深陷，脸骨突出，与城外难民相差无几。
齐钰叹了一口气，转身朝着她道:“没有好好招待你们，反而让你们随着受苦受累，当真不舒服。”
许令姜愣住，她动了动嘴唇，低头轻笑。
“齐钰，我是定远将军，先帝亲封的，护大宣百姓是我的职责所在。怀清是赵家人，将军世家，与你相同，望之跟随我本就是想一展抱负的。甄大汉他们是随着肃亲王打过仗的。没有一人是觉得在受苦受累的，我们不是来让你招待的。你这几日的狠劲呢？怎会伤感起来了？”
齐钰闻言仰头大笑，她是不该轻看他们，谁不是一点点才懂的。她第一次杀人时也缓了许久，第一次在练大刀时也被轻视，第一次打胜仗时也热泪盈眶。每一个第一次都是在向前跨，终有一天她也会被封为将军。
“令姜、齐钰，粮草到了。”
两人闻言一愣，看着喘着大气的萧望之与赵怀清。
“肃亲王……亲自运来的粮草。”
许令姜跑下城楼，朝着齐府飞奔。她看着齐府大门出现在眼前，双手撑在膝盖上，扬起微笑，缓了一会才踏进齐府大门。
正厅里，苏正则与齐钰大哥谈着正事，见许令姜跑来看了一眼便转头接着谈了。
许令姜轻轻地走进去，坐在一旁默默听着。
她听着苏正则谈论如何安置难民之事，瞧见他冷峻认真的脸庞，心一点点安下来。
天一点点黑了。
次日，苏正则盯着粮草，转头看向许令姜，“小将军这次是真的瘦了，脸上的肉都没有了。”
“是吗？”许令姜抬手摸了摸脸，“没有觉得，齐钰才是瘦得厉害，脸上只剩一张皮了。”
“齐老将军的幼女，我在益州便听过她的名号。皇兄也曾夸过她，若是没有记错，她当年率两万兵马抵住了西部蛮族的侵犯，保住了西祁城。皇兄是想破例封她为翊麾校尉，可朝廷上下皆上书恳求他收回成命。最后这功名安在了她大哥身上，赏赐给了齐家，她倒是什么也没得到。”
许令姜一下子想起梅叔口中那位有实无名的将军，齐钰与他很是相似。
东祁城的将士们皆“敬重”齐钰，不敢违背她的命令。传言是因她一夜之间抽死了上百个军中叛徒，那些人被抽到血肉模糊，拼凑不成人形。
魏掌柜的三鞭便能证实齐钰是有能力做到的，可一夜抽死百人的传言还是太夸张了，至少不会有这么多。
“十几人，哪有那么多，我又不是闲的没事干了，更何况那些人又不是大宣人，有什么可心软的。这些谣言真是传得乱七八糟的，活像是说阎王的，我可不敢当。”
齐钰将手中的大刀抡起来，对着木头一劈，那不算细的木头瞬间分成两半。她将砍好的木头扔给烧火的人，又立起一块木头劈着，一盏茶的功夫便劈完了。
“肃亲王，等灾情过去了，我们比试比试，早就听说过你了，难得见面不比比可不行。”
“我与你比。”许令姜凑趣道。
“令姜啊，你行动敏捷，招式也能致命，只有一点不行，力量不够。你两只手的力气才能掰动我一只的。”
萧望之走过来，闻言笑道:“齐姑娘说得不错，我与怀清都不敌她。令姜若是想赢只能靠快了。”
赵怀清点了点头，轻轻叹了口气，若是不敌女子之事被家中人知晓定是要被嘲笑的，特别是沈初静表姐。
苏正则看着脸色郁闷的许令姜，摇了摇头。
蛮族身高体壮，三个小兵对上一个蛮族人都有些吃力，而齐钰一人便能抵抗住一个蛮人，实力可想而知。与上过战场的齐钰相比，令姜的敏捷也只是能看得上眼，毕竟与蛮族对抗，要更快更狠。
粥已经煮好了。
许令姜站在锅前，为排着队的百姓盛粥。
枯瘦的手、青紫的手、缺指的手……
老人、小孩、男人、女人，每一双手都不一样，但都能看出手骨的形状。
她不停地盛着，手腕发酸也不敢停，太多人等着这一碗粥了。
苏正则走过来同她一起盛粥。
五大锅粥不过半个时辰便见底了，后面又架起锅煮了起来。
齐钰拿着粗长的木棍搅动着，头上戴在头巾，撸起袖子使着劲，完全没有一个女子的模样。
“令姜过来，帮我卷一下衣袖。”
许令姜看着朝她挥手的齐钰，认命地走了过去，帮齐钰卷好了衣袖。
她看着菜粥，接过木棍搅动着。
“我大哥和王爷讲不完了。”齐钰指着远处的两人，打了一个哈欠。
“是商量分发粮食，让百姓领粮回家煮，这样施粥摊便能轻松些，城外难民也需安顿，估计要找个大地方，昨日设在城外的施粥摊差点出事，若不是甄大汉拿着刀镇守在摊上，那些人怕是要抢起来的。”
齐钰抬手拍了许令姜的后脑，“我怎会不知道？”
“大将军昨夜提的，望之与怀清都不知晓，他们真是的，来运了两车粮食说了几句话便走了，也不知道城北如何了。”
“走，我们去城北看看。”齐钰说着便拉上许令姜走了。
两人走在街道上，两侧的铺子都没有开张，门前的雪也没有清扫，一片寂寥，一切还沉浸在雪灾的悲痛中。
“齐三姑娘，留步。”
身后传来脚步声，两人转身看着跑来的妇人。
“周大娘，可是有什么事？”齐钰往前走了几大步。
“三姑娘，这是自家做的腌菜，房子塌了，只有这一坛没有坏，放心，是干净的，你拿给那位姑娘，多谢她救了我孙儿一命，实在是没有什么好东西了，一场大雪全毁了。”周大娘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低头蹭了蹭衣袖，将手中的坛子塞进齐钰的怀里，“别嫌弃别嫌弃……”一边说着一边转身离去。
齐钰愣在原地，看着周大娘弯下来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
“周大娘给你的腌菜，那天你救的孩子是她的孙儿，她来答谢你的救命之恩，别嫌弃。”齐钰转头看向许令姜，一字一顿道。
许令姜接过那坛腌菜，笑道:“我还没有尝过腌菜呢，去找望之他们盛一碗粥配着吃。”抱着腌菜转身朝着城北走去。
城北受灾最小，倒塌的房屋最少，伤亡百姓也少。但施粥摊边还是有大批百姓坐在地上，他们捧着碗喝着粥，时不时看一眼走动的人。那些喝完的人就蜷缩在一起，靠着发放的衣袍遮挡寒风。
许令姜抬头看了眼天空，抬腿向前走，突然走不动了，她低头一看是个小孩，脏兮兮的，但眼睛亮亮的，抱住她的腿，仰着头，一动也不动。
她将坛子递给齐钰，伸手拍了拍小孩的头，又扯开小孩的手，将他领到一旁紧紧盯着的男女身边。
“小孩子很好教，别教他坏的。”
说完转身离去，她偷偷看了那对感觉到羞愧的夫妻，轻轻摇了摇头。
她也想帮，可要帮便是全城的人，她实在没有那么大的能力。
萧望之闻言，摇头道:“腌菜？没有吃过，打开看看。”
许令姜点头，小心地将坛子打开，皱起眉头看向齐钰。
“我也没有吃过，我二哥喜欢吃，就是你们在西祁城见到的那位。周大娘是卖腌菜的，会送腌菜到齐府，最后都是我二哥吃的，反正我与大哥不吃这玩意。”
“这味道好上头啊，望之，怀清你们先尝一下。”
“怀清，你先试试吧。”
三人盯着赵怀清，见他红着脸点了点头。
一群人里总要有一个好讲话的，不然容易闹翻。
“好吃，酸酸的。”
“酸的？”
赵怀清看向许令姜，点了点头，又夹起一块放进粥碗里。
萧望之见状也夹起一块塞入嘴里，咽下去，道:“酸的，口味有些与南阳沈记的酸汤相似。”
许令姜随即夹起一块，“嗯嗯嗯嗯，不错，齐钰快吃一口，不错的。”
齐钰摆着手，不肯尝试，躲到一旁看三人吃着。
阳光正好，城内渐渐安稳下来，百姓也在重振，开始为生计奔波。
“大将军要不要尝口腌菜。”许令姜看着走来的苏正则，随口一说。
苏正则抬眼望向许令姜，“明日随我一同去北祁城，李丞相的大门生在那里。”
“是那个穆英？他在北祁城可是呼风唤雨的，大将军去了说不定还要礼让三分，这个人品行难说，不过长得是极好的，面目英俊，温文尔雅。此番前去见识，也看看传言是否可信。”
苏正则道:“青莲与白莲替你打听来的，也不说正事。”
“正事也说了，那夜大将军说要查他的，我便派青莲她们去打听。说来也不好，我本来想去西阳城走一趟的，还专门派夏莲留在那里打探消息，岂料世事无常。”
“离北祁城近，只能先动穆英了。”
许令姜摘下手链，拿着手帕擦拭着，“穆英这人君子模样毒妇心肠，一言难尽，北祁城那些疑案皆经他手，怕是不好解决。”
“云翼已传信，想必有了进展，我来时收到了冬莲的信，问你何时处理童家之事。”
“事急从权，南阳城那边冬莲会妥善处理的。大将军不必担心，至于童家与礼部尚书之事，由我亲自动手，大将军别插手了，免得又被丞相一派弹劾。”
苏正则接过剥好的柑橘，看着许令姜又剥起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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