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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我不识君


陆耽突然开始有些冷,手握成拳也止不住颤抖。

        十年之前,他和齐欢“阴阳相隔”,他无数次奢侈地幻想二人如何重逢,或许在石溪旁的竹林,或许在千丈山的石洞,或许是彼岸花旁,奈河桥边,又或许……生生世世不复相见。

        可阿欢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成了羽林卫的人,羽林卫大将军不是徐习进吗?

        阿欢自小性格天真开朗,听他说话,如春天融冰的湖面,令人心怡。

        可如今,他的声音又怎会这样让人,让人心悸。

        陆耽脑中无数光影呼啸而过,眼前门扉虽薄,却是伸手了好几回,也没能将它打开。他觉着自己似乎醉得更狠了一些,不然怎么会脸颊发烫,心如鼓擂。

        流淙有意提醒道:“公子,羽林卫齐将正在庭院等候。”

        房门终于缓缓打开……

        庭院中,只见一人身骑高头大马,背阳而立。这匹马全身泛着亮金,昂首扬鬣,神骏非凡。马上之人,身着玄色锦缎,胸膛宽阔,发髻高耸,如飞瀑及腰,好一个飒爽英姿。

        他的脸陷在阴影里,轮廓瘦削,一双朗星鹰目咄咄逼人,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齐欢居高临下,只俯看了陆耽一眼,便将目光移开,转身下马,行礼道:“在下齐欢,今日不请自来,还请陆先生不要介意。”

        陆耽:“齐……齐将军久等了,失礼。”

        陆欢反手将缰绳扔给星河,星河猝不及防地把缰绳接在怀里,顺便给他来了个大大的白眼。

        “是我来的冒昧,”说罢了星河一眼,“只是,我让这位小公子前去通报陆先生,他不仅迟疑不决,还差点将我拒之门外,不知是为何故。”

        “我……”星河脸颊涨红。

        流淙上前一步挡在前面,拱手道:“齐将军说笑了,我们著境园身处江湖,很少和官府的人有来往,他听闻大驾光临的竟是羽林卫大将军,心中不免慌乱,还请您见谅。更何况,齐将军跨马前来,进了庭院也未下马,气势了得,他一个侍从,又怎么招架得住呢。”

        流淙这一番话,既帮星河解了围,又骂了齐欢不识礼数,一时间,四人之间的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齐欢却淡然一笑,说过即过,却不追问。

        他转头盯了陆耽一会儿,笑问:“我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吗?陆先生为何这样看着我?”

        陆耽此时黛眉微蹙,目光直直却神思天外的模样,右手低垂,指尖几乎将袖边碾碎。

        他瘦了,褪去了少年稚气,轮廓硬朗分明,也高了许多,身形变得伟岸,立在他的面前,暗影压的他有些透不过气,他……

        “公子?”流淙小声提醒。

        陆耽回神道:“齐将军请,流淙,前厅备茶。”说罢,便自顾自地在向前厅走去。

        齐欢未置一词,面色和缓,跟随其后。

        二人落座之后,流淙将茶水奉上,便左立于陆耽身侧,星河则在庭院里和那匹倔强的战马纠缠正欢,马儿的鼻息声与星河的呵斥声隐隐不断。

        齐欢将茶水一饮而尽,便开门见山,“久闻陆先生大名,今日前来,确有要事向陆先生请教。”

        “齐将军不用客气,直说无妨。”

        “陆先生知道,前些年,我朝内忧外患,生产凋敝,老百姓吃了很多苦头。这两年,国势渐稳,正是民心将定,百废待兴的时候。可西昌道,却发生了一件及其恶劣的案子,陆先生可曾听说?”

        陆耽点头,“据说,有人在西昌道发现了十八具焦尸……”

        “不错,我早听闻著境园虽安于深山,但绝不是闭境自守的地方。陆先生也一定清楚我羽林卫的职责,即天子卫兵,皇城护卫。”齐欢神色庄严,续道,“如今就在这皇城檐下,竟发生如此恶劣的案子,三天已过,凶手毫无线索……陆先生,你说,我又怎么能睡得着?”

        陆耽虚弱一笑,“齐将军因为此事到访,想必是觉得我有能帮忙的地方。”

        齐欢看着陆耽,双眉一挑,“没想到陆先生倒是个爽快人,”

        “过奖。”

        “凶手为何作案,又意欲何为,我们全然不知,这对京城而言,就是一个天大的隐患。现如今线索已断,唯有找到当时的目击人,或有一线希望。”说着说着便起身来到陆耽前方,俯视道,“府衙的人说,目击者有两人,一是书生,二是山匪。书生胆小,给不出什么有利的线索,那么,还剩一个山匪……”

        “看来,齐将军是怀疑,那劫匪是我手下的人。”

        “不,”齐欢高声否认,“我只是听说,在陆先生的手底下,好汉遍布,能人众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帮着找上一找。”

        茶水已凉,陆耽只喝了一口,就呛咳了起来,一时竟停不下来,直咳得面色泛红,脊背战栗。

        流淙见状,连忙帮他顺气,见收效甚微,又倒了一本温水,从袖中掏出一粒药丸让他送服,过了半刻,陆耽才勉强缓过气来。

        齐欢站在对面旁观,并未上前,淡然道:“这林间湿气寒气颇重,先生要保重身体才好。”

        陆耽摆摆手,“无妨,我已经明白齐将军的意思了,咳咳……七天……咳咳……或有或无,我给齐将军一个交代。”

        “好!”齐欢心下大喜,磊落行礼,“齐某在此先谢过了,以后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陆耽勉力一笑,算是应答。

        齐欢见陆耽仍未恢复,拱手道:“陆先生身子不适,我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说罢撩起衣摆,就跨门而出。

        “别走!咳咳……”

        “嗯?”齐欢回头,“先生还有事?”

        陆耽强撑着流淙的手臂站起,“齐将军大老远前来,又让,让您在门口等了许久,在下略备薄酒,吃了饭再走吧。”

        齐欢摇了摇头,态度坚决,“谢先生美意,我尚有公务在身,就不耽误了。况且,我从不饮酒,告辞。”

        说罢,两步跨上马背,一声嘶鸣,绝尘而去。

        陆耽缓缓坐下,眼角低垂,神色沮丧。

        星河看着略显狼狈的公子,心中怨气恨气顿生,噘着嘴嘟囔:“公子为什么要留他吃饭,还要留他喝酒!什么破将军,又傲慢又不知礼数,将军就了不起啊!像别人欠他似的。”

        陆耽失笑,“你这小糊涂,竟真让你说对了,可是即便是来讨债也好……也总好过,认不出来……”

        话音未落,陆耽只觉得胸口猛地一痛,迫使他弯下腰来,紧接着,喉间一痒,一口鲜血呛咳而出。登时,下颌、衣襟、连带着袖口,斑斑点点的全是血渍。

        陆耽低头看了看自己,今日可真是狼狈得很。

        ……

        陆耽这一口血,可是把星河和流淙吓傻了。

        流淙见他神志开始涣散,便一把将他抱起,平放于软榻上,待他呼吸平稳后又小心的喂了口水,确定他尚能吞咽,才觉着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下了一些。

        星河像个小尾巴紧贴在一旁,却不敢轻易插手,生怕自己再出错添乱。

        流淙忙活完了,回头看去,只见他手抖脚也抖,满脸写着“六神无主”四个字,一双杏眼泪光闪动,大概是吓着了。

        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实在是让人于心不忍,流淙摸了摸他的脑袋,轻声道:“你去把季大夫找来,再找个帕子,端盆热水,给公子擦一擦血迹,轻一点……”

        话音还未落下,星河就飞奔而去,翻飞的衣袖激起烛火摇曳,却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这小子,怕是连轻功都用上了。”

        ……

        季大夫实则是个云游大夫,名为季三勤,是个身材瘦小,弓腰曲背的小老头,自从与陆耽结识之后,便将著境园作为半个老家安顿下来。不过他仍坚持秋冬回巢,春夏出游,现时冬季已过,又是他要出行的节气了。

        流淙庆幸此时他还没走。

        那老头为陆耽把了把脉,仍是那一套亘古不变的说辞:公子身子伤了根基,眼下的情状看似凶险,却死不了人,可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以药石之力辅助将养着。

        “养身关键在于养心。”季三勤说罢就摇晃着走了。

        星河在后头,将将忍住一脚踹他在屁|股上的冲动。

        “真不知公子养着这个没用的老头儿干嘛!”

        “小崽子太嚣张!老朽可听着呐!”

        季三勤的声音自后院传来,星河赶忙捂住嘴巴。

        ……

        将陆耽安顿好之后,天又黑透了,二人挂念陆耽,守在门口不敢离开。

        流淙见星河仍心惊胆寒,魂不着体,便有意好好和他说了说这其中的缘由。

        陆耽身子不好,这几年偶尔也会像今日一般发作,但想到星河年纪还小,又心思敏感,便有意避着他,法子就是临时另指派他去忙一些可有可无的事,里头只让流淙和大叔二人照顾,若情况危急,或再请季老大夫来一趟。这些他们三人之间相互默许的。

        今日是星河第一次看到陆耽咳血的模样,这小子怕是再也不会提买酒的事了。

        等星河心绪平稳之后,流淙便开始询问他为何今早遇见齐欢时会有反常的举动,星河向他娓娓道来。

        原来,陆耽近十年来一直有练字的习惯,他自小就是左利手,要想以右手行文,如果不练,断然写不出如今铁画银钩一般的好字。按照以往,公子练习用过的草纸定会在当天焚烧干净。

        可有一天,他太过疲惫,就趴在藏书楼的案几上睡的昏沉。眼看天都要黑了,星河去寻他用晚饭,敲了很久也没人开门。星河实在不放心,就自行闯了进去。

        “你可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

        “满地的草纸足足有百来张呐,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有大有小,有粗有细,看得我头皮发麻。”

        流淙笑道:“所以呢?”

        “可是所有纸上就只有两个字——齐欢!”星河的眼睛瞪得老大,像个沉浸话本的说书小先生。

        流淙却敛起笑容,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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