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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此恨不关风与月


一场噩梦醒来,裴惊鸿扶帐而起,想起梦中漫天的血红,和裴府后院中嫣红的杜鹃花,只觉得胸中积郁沉重,不是尖锐的痛苦,却沉甸甸的,压断了心胸血脉。

所有记忆的碎片都在耀眼的火光中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刹那间好像把整个人生从头到尾的重溯了一遍,那些已经忘却的片段,被深深的、刻意的埋藏在心底,只在那一刹那间,突而汹涌而过,把整个人都淹没其中了。

从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到十年间的人世沉浮,历尽劫数,回想起来,竟还是如此生疼。刹那间,她仿佛猛地被人一刀捅进心腹,转瞬就落回了十三岁那年。

“啊!!!”一声清啸——随着那声音刺入耳膜,她多年来撑在胸肺间那口气血瞬间就爆发了。

守在门外的青玉和袭月听到叫喊声,急忙进来:“夫人,您怎么了?”  

“啊!!!!好疼!疼死我了!!!!!”她觉得头疼欲裂,整个世界都在剧烈的摇晃着,地板在开裂,周围在颤抖,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尖叫声和哭泣声交织在一起,耳朵里轰轰作响,这所有的一切,仿佛要挤破她的心脏,她的大脑。

袭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用力的抱住她,边哭边喊:“夫人,您到底怎么了?!”

青玉也着急的不行,但稍微冷静些,对着殿内的其他宫人,大声喊道:“宣太医,快宣太医!”宫人们不敢耽误,一个个跑的飞快,去喊太医,或者去喊皇帝陛下。 

夜幕降临而旭日东升,星月疏朗而晴雨几度。

傅岚宸一夜未睡,他睁开眼,用一双清明的眼睛看世界。那些过往的激烈和阴霾都如同雨后初晴的乌云一般散去了,只留下一片晴朗。阿照已经恢复记忆了,他们.....是否还可以从头开始,就如从前一般。

他唤她:“阿照。”

她唤他:“五哥。”

一声又一声,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刹那间时光重溯,恍惚间十几年的繁华都化为灰烬,蓦然回首,记忆里那一瞬间,竟然就是所谓的永远。

她恢复记忆了???

她恢复记忆了!!! 

当太医跟傅岚宸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整个人都石化住了。这么多年啊!他的阿照,彻底回来了!

没有隐瞒,没有失魂,她彻彻底底的,就是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裴照锦。

太医说完话,以为皇帝陛下会高兴,却不曾想,他只是僵住了片刻,便转身离去,脚步飞快,并不迟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难道不是皇帝陛下心心念念的吗?他要上哪里去呢?他要去做什么呢?

还是说,他害怕面对一些事情?

夕阳渐渐下沉,如血的余晖洒遍天穹。他们看着傅岚宸渐渐远去的背影,风刮起他的衣角,慢慢的消融在了宫苑的尽头。

一点一滴,她......竟然都记起来了!他不是应该感到高兴吗?欣喜若狂的那种!可他反而不敢去见她了,甚至心里开始害怕,害怕她质问他,怨恨他,漠视他。

“陛下,成国公回信了。”韦愿上前来将一封信函,双手递交给他。

傅岚宸猛然回过神来,说了一声抱歉。成靖云十万大军盘旋在西郊,他却干坐着,发了一日的呆。

看完成靖云的书信,傅岚宸又拿起龙案上另一封来自南疆的密函,两方强兵,似乎有点棘手。

他曾经很不赞同公主和亲南疆,觉得依靠和亲带来的脆弱联盟,根本就是饮鸩止渴,不会长久。两国的关系虽然从和睦走向破裂,他愿意奉养永清长公主终老,但是人家就不一定答应了。而且这回与齐王那次不一样,齐王是个空架子。可大翊和南疆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再来一个成靖云旁听,简直就是强强联合,还真是他登基后的第一道难关。

没办法,太上皇留下来的烂摊子,必须得终结在他这个继承人手上。

 

傅岚宸进到惊鸿殿的时候,袭月正在侍候裴惊鸿泡脚。只见她坐在贵妃榻上,阖着眼睛,那尖尖的小下巴抬着,嘟囔着:“水太烫了。”袭月赶紧又去添凉水,回头却看见了傅岚宸,正要请安行礼,被傅岚宸一个收势便止住了。

傅岚宸半跪下去脱下裴惊鸿的鞋袜,一边还轻轻的按摩着,袭月已经舀来了凉水,加进热水里。

这时裴惊鸿终于察觉到脚上的那双手,不似袭月的柔软,睁开眼睛,便看到傅岚宸正在笑着给她把双脚按进,温度适宜的热水里,一时惊呼,说:“陛下,你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等下别人看到了。”一旁的袭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难道我不算那个“别人”么?

傅岚宸笑起来十分好看,轻问:“吃过晚饭了没有?”手上的动作却不停。

裴惊鸿摇摇头,皱眉道:“吃了一点。近些时日,因为成国公的事情,阿薇心情不好。我看她不好,我也感觉不好。”她已经记起了所有,自然将成鹤薇看的比自己还重。

傅岚宸半跪在地上,眉宇入川,声音郎朗如松:“朕已经发了四道诏令给成国公,他自己要走上一条不归路,我们也没有法子。”

裴惊鸿不解:“我们只是疑心,他与当年裴家旧案有关,传他回京配合调查,看他如今这副模样,倒是打消了我们诸多疑虑。”有的人,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没办法。

泰和元年五月初,南疆起兵在前,成靖云拥兵十万,打着清君侧的名号直逼皇城,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裴惊鸿自从恢复记忆之后,每日都去合欢殿陪成鹤薇用餐,告诉她不要担心,成靖云以下犯上,与她没有关系,傅岚宸不是太上皇,能分清忠奸。

成鹤薇笑的一脸轻快,仿佛无事人一般,“阿照,你还活着,我真的很高兴。”说着,她指向殿外,失笑道:“当年裴家满门赐死的消息传来时,也是这样的一个春日,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祖母院子里的那株海棠花树,开的繁华似锦,光艳逼人。”

她边说边走出殿门,回忆起当年的场景,悲笑道:“那时候,你生死未卜,四叔重伤在床,祖母以药度日,我简直就要撑不下去了。”

“现在想想,还好那个时候撑下来了,否则就见不到今日的阿照了。”她回过身来,美目流转,刹那光华大露。

裴惊鸿走到她身边,执起她的双手,温然道:“阿薇,我回来了,以后我就是你的亲人。”

成鹤薇怅然若失的笑了,“是啊,你终于回来了。”可如今的你,还是当初的裴照锦吗?从成孝八年的暮春,到泰和元年的暮春,整整十二年光阴,还是熟悉的眉眼,却不是当年的温柔目光。

她和裴惊鸿,傅岚宸和裴惊鸿,他们三个,早已不是武靖侯府花园里的小小少年了。他有家国天下,江山社稷;她有灭门之仇,身负重冤;她有家族亲人,一片冰心。

谁能妥协,谁能放下,谁能退步?

次日裴惊鸿刚用过早膳,青玉带来一个突兀的消息:南宫贵妃病了。不,准确的说,是中风,瘫痪在床。

“怎么会毫无征兆的中风,这几年贵太妃一直被禁足,但是身体一直很好啊。”袭人觉得非常奇怪,只得去看裴惊鸿的反应。

“太医诊断出来,也是中风吗?”裴惊鸿淡定问道。

“是,太上皇几乎将阖宫的太医都宣去了明光宫。”青玉低声回答。

先前齐王谋反,永毅帝自知保不住齐王,又要求将南宫贵妃接到明光宫中,与他一同生活。说起来,永毅帝这一生的深情,都用到了南宫贵妃的身上,保不住她的两个儿子,还是想要保住她。可是.....真的保的住吗?

前朝忙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南疆起兵,百越新王试图领兵北上,被上官昊的五万大军堵在平川;淮王世子在封地楚阴起兵,沈煜请旨前去平叛;至于成靖云的十万北境军,自然是由长平侯宋辜亲自领兵迎战。

一个天下,三个战场,平川,楚阴,光凌。德清殿上的朝臣们,一个个几乎住在了议事堂,听说中书令卢大人已经衣不解带的忙了两三日,卢至柔担心自己的父亲年迈,身子撑不住,还吩咐了两位太医随时侯在议事堂。

正因为前朝这样忙乱,南宫贵太妃中风的事情,永毅帝除了自己跟太医沟通之外,根本不敢去惊扰傅岚宸。

卢至柔要打理六宫,还要担心自己的父亲,成鹤薇已经许久不曾出宫门了,所以只裴惊鸿有时间,还能去探望一下贵太妃。

午后,天气已经有些闷热,裴惊鸿身穿一件嫣红底色缀金丝并蒂莲花纹的锦缎广袖宫装,头戴一支五凤朝阳的金钗珠环,额间描了一个红莲焰火样式的花钿,穿戴整齐,才去了明光宫看望贵太妃。

怀仪殿的宫人都被裴惊鸿撤去,床榻前只留了她自己,手上一柄花开并蒂的如意团扇,正轻轻给贵太妃摇扇。

“惊鸿夫人?”南宫贵妃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视力也大不如从前,只能凭着轮廓,试探性的喊了一句。

“听说贵太妃病了,本宫来看望贵太妃。”裴惊鸿看着病床上的妇人,真是个坚强又幸运的女人,两个儿子都被贬为庶人,幽禁在王府,她还能凭着永毅帝的宠爱,安享晚年。

“你.....你不是惊鸿夫人,你是裴淑妃?你回来索命了吗?”她极力的瞪大眼睛,在看清裴惊鸿额间的花钿时,一下子变得十分惊慌,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你回来索命,为何要找本宫?你应该去找陛下,去找皇后娘娘呀,是他们,是他们害死的你,害死的你们裴家,你来找本宫做什么?”她挣扎着想要远离裴惊鸿,无赖她的下半身已经动不了了,只能徒劳的嘶喊,却无人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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