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武祥整整一夜没睡踏实，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妻子好像也一夜没睡。

他曾经问了妻子一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了？”

妻子像是很随意地说了句：“算了，不说了，没事。”

武祥又问：“真没事？”

妻子又淡淡地回答了一句：“睡吧。”

可他凭感觉，真是有事了，而且不会是小事。

天快亮时，武祥才感觉到妻子这会儿真是睡着了。

听着妻子微弱的鼾声，他顿时睡意全无。看看表，已经快六点了。责任和义务催促他悄悄地爬了起来，做饭吧，绵绵要上学，他和妻子一会儿还要去学校，趁着吃早饭，还能再商量商量。

这些年，家里很少在一起吃早饭。每天清早六点前后，总是绵绵一个人起来，洗漱完毕，然后背着书包到大院门口的小饭铺里吃点油条豆花。吃完了，就直接到学校了。这个小饭铺的油条豆花好吃不贵，绵绵也爱吃。后来干脆就包了月，还便宜，一个月只需要一百元。老板态度好，也招呼得好，什么时候也有座位，每天都有小菜供应。吃完饭，还有洗手漱口的地方。绵绵很满意，他们也觉得既实惠又方便。平时他和妻子也会到这个饭铺里吃点东西买份熟菜什么的，老板见了他们客气得让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要把饭钱菜钱塞进老板的手里，几乎能推搡来推搡去地出一身汗。说实话，因为老板这么客气，让他们在这个饭铺里不知少吃了多少次饭。绵绵舅舅出事以后的这些天，绵绵去过两次后，就很少再在这个饭铺里吃早点了。总是一个人在家里随便吃点，就直接去了学校。他和妻子也说过绵绵，别瞎凑合，在饭铺里吃早点怕什么，因为舅舅的事，还能一辈子不见人了？那是咱们包了月的，不吃不就白包了。绵绵也不说什么，但始终也没再去。武祥和妻子对此也商量过，就再等等吧，孩子的心里也有个适应的过程。饭铺的早点还是继续包月好一些，确实省事省钱也吃得舒服，下个月再给老板说说，反正一个月也就是一百块钱，老板招呼得也不错，这个月没怎么吃也没关系，下个月和老板说说，继续包下去就是了。

妻子睡了顶多一个小时，便好像被什么惊醒似的猛地一下就坐了起来。然后就眨巴着眼睛，像做了个噩梦似的斜躺在被子里一动不动。

直到武祥做好早饭，妻子才算起了床。

吃早饭时一家三口人几乎没说什么话。快吃完时，武祥才对绵绵说了一句：“下个月还是在饭铺里吃吧。”

好久，绵绵才说了一句：“不去，就在家里吃。”

武祥想了想，很耐心地说：“家里这些天事情多，饭铺还是方便嘛，营养也高些。你要不想一个人去饭铺，我和你妈陪你一块儿下去吃。”

绵绵一边收拾书本文具，一边说：“不去。要去你们去，反正我不去。你们要是忙，以后早饭我自己做。”

绵绵的话毫无回旋余地。武祥不禁有些生气：“要是过几天家里来人了怎么办？你姥姥和丁丁说不定都要来，在下面吃也是为你为你妈好，你没看见这些天你妈都瘦成什么了？这样安排也免得你身体受影响。马上高考了，你爸你妈再忙再事情多，还能让你自己做早饭？”

绵绵默默地收拾好东西，快出家门了，才说了一句：

“我的事你们就别操心了，用不了几天，我就不在家里吃饭了。”

武祥愣了一愣：“什么话！不在家吃在哪儿吃？”

随着关门的声音，绵绵丢给了他们一句话：

“到了学校你们就知道了。”

武祥和妻子面面相觑，顿时像被定住了一样僵在了那里。

两个人特意穿戴整齐地出了门，魏宏枝说：“先去趟小饭铺吧。”武祥说：“好，咱俩想到一起去了。”两人好似不经意地“顺便”到门口的饭铺里转了转。饭铺不大，但干净亮堂，光线很好，两排擦得油亮的桌椅摆得整整齐齐。看得出生意很好。虽然七点多了，顾客依旧很多，基本都坐满了，还有不少站着吃的。老板一见到他俩，很热情地一边打招呼，一边走了过来。老板是外地人，一家子都跟着在这里打工。四十出头的样子，瘦瘦的，个子适中，说话声音不高不低，显得精明利落。

“大哥好，嫂子好。”平时老板一直就这么叫，后来发现他对谁也这么称呼，也就无所谓了，“等你们好多天了，本来要找你们的，想你们也忙，就让绵绵给你们带了话，也不知绵绵和你们说了没有。”

听老板这么一说，才感觉到绵绵不再来这里吃饭一定事出有因。

武祥赶忙问道：“又有事了？”

老板乐呵呵地说：“没事没事，托大哥大嫂的福，真没什么大事。”

老板过去确实事情不少，外地人来城里做生意，碰上地方上的一些地痞无赖小流氓，强拿恶要，要挟财物，有时候还真没办法。绵绵在这里常吃早点，出了事，老板常常给公安打电话，时间久了，派出所的人也都知道这里有个市委书记的宝贝外甥女，因此这些无端破费的事情也就少了许多。

“可绵绵什么也没给我们说啊，你让绵绵带了什么话？”妻子问道。

老板吭哧了半天，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那就不瞒大哥大嫂了，弟弟我是小本生意，每个月没明没黑地也挣不了几个钱。逢年过节，那些要害部门也少不了要打点打点的。”

看老板吞吞吐吐的样子，武祥似乎明白了什么：“有什么你就直说，只要能办的我们照办就是了。”武祥话一出口，就觉得话说大了，你现在什么状况，还能给人家办什么事，帮什么忙？魏宏枝先憋不住了：“瞎说什么呀，先听人家老板有啥事嘛。”

老板好像并没在意，继续吞吞吐吐地说道，“按说吧，也真不是个事。如今物价每天都在涨，两根油条，一碗馄饨，再加一碗豆腐脑，光成本怎么也得十块八块的，绵绵在这里包饭，孩子每天是吃得不多，加上一个包桌，给了别人，一个月最少也得四五百块。这些天，天气冷，空调一开，里外都是钱……”

武祥夫妇一下子全明白了，两年多了，绵绵每天在这里吃早点，每个月只交一百元，确实太少了。本来应该很清楚的事情，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真的是太高高在上了！真的是不该！

妻子没等老板说完，就直接问道：“你告诉我们，到底我们该补给你多少？我们马上补，补补补。我不是埋怨你，这些年你热心照顾绵绵，我们一辈子也忘不了。今后绵绵来这里吃早点，饭桌不包了，该给多少钱就给多少钱。你们在这里做生意，挣的就是几个血汗钱，你早该跟我们讲了，我们两口子虽然不是什么有钱人，但至少有固定收入，怎么也比你们强。再这么客气，再让你们吃亏，那我们就太不是人了。”

老板一听这话，差点没跪下来，“大哥大嫂，你们可千万别这么说。这些年，我们可没少沾绵绵的光，绵绵在这里吃饭，明里暗里省下的钱多了去了。人要讲良心，你们一家都是我的恩人，咱可不是那种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小人。以前的事大哥大嫂一定不要再提了，再提我还咋在这里混。我的意思就是以后多少再加点，只要够本就行了。只要绵绵来吃饭，提前打个招呼，有空桌子还一定给绵绵留着。大哥大嫂也一样，只要看得起咱这小饭铺，永远都是咱家最贵重的客人。我要是说假话，大哥大嫂日后就在这饭铺里指着鼻子怎么骂我我都认。”

武祥见老板说成这样，眼圈也止不住地红了起来。说实话，老板外出打工，在这里立脚，也真不容易。谁不盼着顺顺当当、安安稳稳的。

武祥和妻子也分外感动。话说开了，很快和老板定了下来，以后不管绵绵早点来不来，每个月三百五，包吃不包座。

临走的时候，妻子再三叮嘱，我们都是平常人，千万别恩人长恩人短的。以后我们知道该怎么做，你只管放心就是。远亲不如近邻，以后如果有人闹事，你只管打电话就是，我们管不了别的，就是打架骂架，也肯定和你是一伙的。

听到这里，老板欲言又止地说了一句：“还有件事，也不知真假，也不知当说不当说，大哥大嫂你们听了千万不要生气。”

“没关系的，你只管说就是。到这会儿了，对我们还有什么能说不能说的事情。”武祥像是安慰似的说。

“听说咱们这个小区的拆迁方案已经定下来了，说这里的住户，也包括你们，马上都要搬迁。听人说，拆迁工作早就开始了，一些重要的住户内部都接到通知了，对这些住户还表示了特殊优惠政策……他们还说，之前他们不在这里搞拆迁，主要是因为大哥大嫂住在这里，所以迟迟未动。而现在，人家说，障碍已经消除了，可能马上就要动工。我也不清楚你们知道不知道这些情况。听说那个具体负责人可凶了，还说跟大哥大嫂家是死对头。”

武祥妻子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这方面的消息。就算要拆迁，也得跟住户们讲条件，签协议啊，哪有不声不响就搞拆迁的？那个负责人叫什么？”

“大嫂说的没错，听别人说，这要等人家背后商量好以后，才同你们签协议。到时候也就是做个样子，愿意不愿意也只能那样了。听说负责这个小区拆迁的是个官二代，原来是一个市领导的儿子，叫贾贵文，现在是市规划局的副局长。”

武祥听到这里，脑袋嗡的一声蒙住了，贾贵文！那个曾经的妹夫，调到市规划局了，而且当成了副局长，真是冤家路窄！怕是今年这一年都得过二月了。

妻子也好像蒙了，但紧接着像是自己给自己壮胆地说道，“不管他是什么人，只要他做得对，大伙就听他的，如果他做得不公正不公平，那大伙也不能由着他一个人说了算。”

“我们这些外地的，没根没叶的，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如果真要撵我们走，也不知哪年哪月还能见到大哥大嫂。”老板突然眼圈红红地说，“以前每天见到大哥大嫂，心里就踏踏实实的，现在心里真的觉得好像没有什么依靠了。”

“还是刚才我们说的那句话，我们管不了别的，就是打架骂架，我们也肯定是一伙的。”武祥妻子再次安慰着说。

直说得老板一边点头，一边千恩万谢地送走了他们。拐弯了，武祥忍不住回头看到老板还站在那里不住地抹眼泪。

等到完全看不见老板了，武祥才担忧地对妻子说：“有可能吗？咱们的小区真的要搬迁？要撵我们走？”

武祥妻子直直地看着前面说，“以前好像是听宏刚说过，但这个动议被他否了。说这个地方的搬迁涉及的住户太多，太密，怕引起连锁反应。今天听老板说，看来是真的，没想到真有这回事。”

“真会是那个贾贵文？”武祥有些发怵地说，“这样的人怎么还会被提拔起来，还委以重任？真是活见鬼了。”

“真是他也不怕，大不了就再和他闹一次。真要是他，老账新账一起算！”妻子依然头也不转地说，“他要敢胡来，我就把他以前的事情也翻出来！”

“到时候看吧，能忍就忍吧，别让他借机报复咱们，现在人家已经是副局长了。规划局可是有权有势的部门，谁也惹不起。”武祥劝慰地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咱现在可是案板上的熟肉，人家还不是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

妻子没吭声，但也没回头。

武祥暗自祈祷着：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再出什么七七八八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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