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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

正是下班高峰,一家人搀扶着丁丁,在大街旁等了半小时才打了一辆出租车。四个人,又有一个伤号,出租司机一路牢骚满腹:“你说你们这几个人,没事在人家这地方瞎晃悠什么?我要不是换班吃饭绕路经过这里,你们等两个小时也别想等到车。也不看看,这地方会有人打的吗?”

回到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条,一看是班主任来过了。就简单两句话:一切都已说妥,你们尽快报到。学校名额有限,晚了会出问题。切切!

武祥看了看,思谋着怎么办为好。

他看了看绵绵,正在尽心尽力地照顾着丁丁喝水吃药。

与丁丁的家相比,这个家实在太小了。但比起陈玉红那个家,又觉得宽大多了。

两个卧室,一个客厅。武祥觉得让妻子和绵绵住一个房间,他和丁丁住一个房间比较合适。妻子同意这样的安排,绵绵也没意见。但丁丁坚决不肯,非要自己在客厅里睡沙发。丁丁说他也不能老是睡觉,只能躺着,躺在沙发上睡更舒服些。

武祥本来不同意,但想到绵绵可能马上就要离开家,到时把绵绵的房子让给丁丁也就同意了。心想也就将就一两个晚上,绵绵走了就好安排了。

吃饭的时候,一家人做了决定。

明天做学前准备,后天一早武祥送绵绵去武家寨,先租房,然后星期一去学校报到。

妻子留在家里照顾丁丁。星期一再向单位请几天假说明情况。等丁丁好些了,绵绵的上学的事办妥了,武祥回来了,妻子就可以照常上班了。到那时丁丁可能也就恢复得差不多了,生活肯定也能自理了。

安排妥当,家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等到大家都睡了,武祥一个人走进盥洗室,一边沉思,一边默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胡子拉碴,眼泡肿胀,满面皱纹,一脸憔悴。突然想到自己一整天都没洗脸了。于是,胡乱在脸上擦抹了两把,越发惶恐不安,心乱如麻。

他想着丁丁此时的心情一定比谁都难过,但此时此刻又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孩子。丁丁还那么小,看到家里的那种场面,一定会创痛深巨而又无处诉说。还有绵绵,从回来到现在一句话没说,她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照顾丁丁上了,那场面对她的打击同样残酷无情,孩子刚才胆战心惊的样子,让武祥现在想起来依然心疼不已。

最痛苦的应该还是妻子。她刚才和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才真正是椎心泣血,悲愤至极。

武祥突然想到了此前那个副主任说的话:“……魏宏刚的问题也有涉及到你们的方面,目前这些问题尚未调查清楚……”

武祥的心一下子又绷紧了。他走到窗口,发现那辆黑色的汽车依然停泊在那里。只是隔得稍远,他看不见车内是否还有一闪一闪的光亮。

这正是最让武祥惊慌失措,一想起就心惊肉跳的事情。妻子的单位已经两次同妻子正式谈话,还有那个谈话中提到的协助调查!那辆一直蹲守在家门口的汽车一定是冲着他们家来的。

武祥在见到魏宏刚家里的样子和那份搜查清单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件事。

感到恐惧万分的也正是这件事!

他知道妻子是清白的,干净的,与弟弟决不会有什么经济上的问题。但妻子单位的几次谈话,也绝不是无缘无故,空穴来风,一定事出有因!

究竟会是什么问题?

又是一夜无眠。

绵绵起得很早。

她很早就起来,拖地,擦灰,还上街买回了早餐,有油条、豆腐脑儿,还有茶鸡蛋。绵绵单独为丁丁准备了一份,其他三份合放在一起。武祥起来的时候,只见绵绵一边帮丁丁吃饭,一边不停地在打着手机。

绵绵是在给她的同学打手机,那个约好和她一起转学去武家寨中学的同学。

电话打着打着,绵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副又伤心又难过的样子。

武祥问她出什么事了,绵绵憋了好半天,说她的那个同学可能去不了武家塞了。

“为什么呢?”妻子循声过来问道,“不是说好了一起去吗?她不是有个亲戚在那里吗?本来你去学校的事还指望她呢,怎么她却去不了?”

绵绵说她的同学电话里说,是别人把她俩的名额给占了。绵绵同学还说,现在学校的名额很紧张,凡是介绍来的学生,介绍人给出的价格越高,学校给的回扣也越多。现在私下里介绍费的回扣,五万的回扣一万,八万的回扣两万,十万的回扣三万,二十万的回扣八万。绵绵的同学说,她的亲戚原来说好的五万,但现在又来了两个十万的,就把她俩的名额顶了。绵绵的同学她妈说了,超过十万她们坚决不去,真没那么多钱可交,现在就只能赖在学校不走了,听天由命吧,学校愿咋的就咋的。

绵绵的几句话,直说得武祥和妻子瞠目结舌。

居然还有回扣!

介绍费十万,回扣三万!

这就是说,绵绵的班主任不仅有可能让绵绵同学亲戚的介绍落了空,甚至连绵绵同学她自己的名额说不定也给顶掉了。

因为绵绵同学亲戚介绍的是五万,而绵绵班主任介绍的是十万!

再深一步说,很可能它们两个学校之间也有类似的交易,如果有什么学生想进绵绵所在的重点班,说不定这里面的数额更大!

绵绵的班主任说得那么冠冕堂皇,光明磊落,结果是狗苟蝇营,暗箱操作,不费吹灰之力,就轻轻松松得了三万!

而且这样的回扣很难查得出来,只要当事人双方同意,缄默,根本就无处可查。除非是某一天,这其中的一方出了问题,他本人交代出了这些问题。否则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甚至连家长和学生本人也毫不知情。

武祥突然想到了昨天在魏宏刚家里看到的那些场景,大把大把的现金,无数的财物,聚沙成塔,积土成山,一点一滴,日积月累,就成了一个个天文数字!武祥发现在他的惊骇中还有可怕的入迷的成分,那就是他终于撩开了内弟一家的面纱,看到了他们贪得无厌、奢华无度的疯狂,和深陷泥淖而不知忧惧的麻木。他甚至感到了一种踏实,对自己一家的草根生活庆幸和知足。

武祥和妻子一边吃饭一边问绵绵:“你的同学确定不去了?”

绵绵点点头。

“一点儿希望也没有了?”武祥问,他还是想让两个孩子一起去,是个伴,也能互相帮衬。

“目前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了。她妈身体不好,老早就不上班了。她爸爸出事后,家里所有银行的存款都给查封了,她们没有那么多钱。”

武祥止不住看了丁丁一眼,这几乎与丁丁现在的情况一样。

“那你呢?”武祥问绵绵,“你想去,还是不去?”

“不去又能去哪里?”绵绵反问了武祥一句。

武祥不吭声了。是的,孩子问得对,不去武家寨还能去哪里?

“就去武家寨中学。”魏宏枝这时果决地说,“不就十万吗?十万就十万,咱这会儿还付得起。回扣不回扣的,咱也管不着,咱就装着不知道。”

“十万!”绵绵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谁说的十万?啥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是班主任吴老师说的吗?”

武祥给绵绵大致说了说昨天早上的情况,然后说:“吴老师说了,名额确实很紧张,去得晚了,说不定又有人把名额占了。现在这社会,有钱人多的是。就算有回扣,咱也认了。人家吴老师说,让你去的那个班是个好班,老师也好。如果咱不认识人,再有钱也没用。咱这一次性到位,省了好多麻烦,也不耽搁你学习。你妈说得对,多点就多点吧,多点也值了。”

“那我也不去了!”绵绵突然愤怒地说道,“我说呢,谁这么大本事!拔人家地里的萝卜!这不是害人吗?这不明摆着就是我把人家的名额给占了吗?人家好心帮忙给我介绍,结果我去了,人家反倒去不了,我还算是个人吗!人家这辈子还不把我恨死了!不去了,说什么我也不去了!”

武祥神色张皇地看着绵绵,没想到孩子想到的竟是这一层。

“那你想去哪儿?”妻子盯着绵绵看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再回延中?你愿意吗?还回得去吗?如果不回延中,还有哪个中学你觉得合适,你愿意去?比方说,十六中,人家还要你吗?二中?你能去吗?那里和留在延中又有什么区别?你要是去了,学校的学生不就马上什么都知道了?三中,那还不一样?去附近区县的中学?跟二中、三中有区别吗?除非去省城的中学,但省城的中学容易去吗?爸爸妈妈又没法去照顾你,你一个女孩子在省城,第一没有什么可靠的亲戚朋友,第二那么陌生的一个环境,你住哪里,怎么生活?”

“你们看着办吧,反正延中我不回去,十六中也坚决不去,武家寨也不能去了。”绵绵显得非常固执,但语气明显弱了下来,“爸爸妈妈,你们让我再想想。我的事我还是想自己解决,一会儿我和我的同学再商量一下,看她那里有没有变化。”

看着绵绵温和又坚定的样子,武祥一时语塞,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看了看妻子,妻子只顾低头吃饭,也没有再说什么。

一上午绵绵都没再说别的。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先是打手机,后来就不停地发短信,发微信。然后就把丁丁叫到屋里,和丁丁说说话。丁丁的情绪也算好,不像在他家时那么畏缩,那么挫败了,丁丁自己说,除了躺下时胸口及两肋还有些疼痛外,其他方面基本上都有明显的好转。

武祥和魏宏枝一直在房间里商量,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去武家寨中学更好一些。那个地方毕竟大都是外地和农村来的孩子,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歧视谁。枝枝和杈杈,根根和叶叶都够不着,用不着让别人议论来议论去,可以静下心来安心学习。

武祥说:“万一绵绵坚决不同意去怎么办?”

“那不能由她,说什么也要让她去武家寨,这是上华山唯一的一条路了。”妻子的表情坚决得很,“老武,我最担心的其实就是绵绵的情绪。昨天我看她在她舅舅家的样子,基本都垮了。咱们下一步不管做什么,第一条就是说什么也不能让孩子精神上再受刺激了。”

武祥点点头,也确实如此。自己几乎都垮了,何况一个孩子。

妻子接着说道:“咱们还是赶紧准备吧,要是去晚了,真的没名额了,我们再求谁去?再说,看她班主任的意思,转学证明和手续肯定都已经办好了,不管绵绵愿意不愿意,延中也绝对回不去了。如果武家寨中学没了着落,学校转学手续也都办理了,将来我们还能找谁去?到了那时候,绵绵的班主任还会再搭理咱们吗?就算人家帮忙,说不定费用更高。绵绵的学习咱也不是不清楚,成绩基本上就是中等偏下,其实这些天家里的事对孩子影响也太大了,成绩肯定会落得更多。像她这样的成绩,除了武家寨中学还能进去,现在哪个高中不收费她能进得去?班主任说了,高中不是义务教育,收费多少都是学校定的,听说现在转一个学籍都得花三万五万的,要不高考时连你的名也报不上。想想十万也不算贵。咱什么也不用说了,就准备吧。不管绵绵怎么想,就去武家寨。不管她愿意不愿意,就这么定了。”

武祥也不再说什么,就和妻子一起准备起来。孩子第一次离家,才发现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这个需要,那个也不能少,两个大箱子装得满满当当。

绵绵看着爸爸妈妈收拾行李,起先并不说话,到后来终于忍不住了,突然直截了当地撂了一句话:“谁让你们给我收拾东西的,要去你们自己去吧,反正我不去!”

“不由你了!不去也得去!”武祥妻子也猛地发作了,尽管声音不高,但口气严厉,毫无余地,“什么事都能由你,就这件事由不得你!我和你爸已经商量好了,明天就去武家寨,哪个中学也不去!”

绵绵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憋到后来,就像石头似的拿一句话砸了过来:“说不去就不去!除非我死了,你们把我的尸体拉过去!”

绵绵的话着实把武祥吓了一跳。妻子也被气得半死。

起风了。风越刮越大,树枝摇曳。盥洗间的百叶窗一直半开着,这会儿嘎吱嘎吱大声作响,前后拍打着,好像在为绵绵助威。

武祥甚至诧异这风打哪儿来的,怎么天气变化得这么快,他赶紧来到被吹开的窗户边,他充满自信地将窗户拉开,抓住紧贴在外墙上的百叶窗,开始与自然力量展开搏斗,他拼尽全力把窗户拉拢。风将枯叶衰草刮了进来,魏宏枝也伸手帮忙。在寒风的抽打下,绵绵也不由得过来一探究竟。武祥扶着窗户,魏宏枝则探身出去,将百叶窗往里拉。终于,砰的一声关上了。

魏宏枝松了口气,用手轻轻掸了掸丈夫头上的碎屑,然后以一种心酸的眼神看了看武祥,满屋子残留的寒气让她冷得发抖。武祥捧着妻子的手搓了搓,风是从西边刮来的,是西北风。

宏枝转身拉住了绵绵的手,搓过来搓过去地说:“平地起风的日子来了,咱顶不过风,咱得躲开风,咱家得一条心,谁也不能做傻子,你还要给丁丁做榜样呢,你是姐姐。”

绵绵一声不吭,眼眶里全是泪,她猛转身,回自己屋去了。

武祥看着绵绵刚烈的样子,悄悄对妻子说:“武家寨你看还能去吗?”

妻子憋了好半天,说:“去,当然要去,不去后悔死她!也会懊恼死我们!一会儿你走了我再去和她说。我早看出来了,她就是在你跟前厉害。”

武祥到银行取了一些现金,然后又买了一些日用品,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家里很静,武祥问丁丁:“她们都去哪儿了?”

丁丁:“绵绵刚才接了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跑出去了。姑姑问她什么事,她什么也没说,好像是打了个的就离开了。去了哪儿,谁也不清楚。姑姑给她打手机也不接,后来姑姑让我给她打手机,她也不接,发短信微信也不回。不过她手机是开着的,估计有什么急事,或者是不方便接电话。再后来,姑姑的单位来了个电话,要姑姑马上过去一趟,姑姑接了电话,也急匆匆地打个的走了。”

武祥赶紧给妻子打了个手机,竟然也没接。

武祥一下子蒙了,突然觉得像天塌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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