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唐今之死
宣王妃唐今死的时候，长安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沈无虞微微拉起被雨水打湿的裙摆，躲到屋檐下，身旁撑伞的侍女收下罗伞。
一进堂屋，见小雅正撤掉桌上的糕点。回头看见沈无虞时，目光微微发亮。
沈无虞遣退完屋内收拾的下人，拉着小雅小声问：“何时断气的？”
“今早。”小雅眼中的畅意难以掩饰，“恶人自有恶人磨，老天果然有眼。王妃若不死，要死的便是我们姑娘了。”
沈无虞目光闪了闪，却没有那般快意。
她什么也没说，只坐到了小榻上，眸光低低的。
小雅揣摩着她平静的面庞，疑惑道，“姑娘莫非是在心疼王妃？”
“她一直想杀我。如今她病故，我高兴还来不及，心疼什么？”
沈无虞倒了口茶喝，目光深邃：“只是，我总觉得唐今的死没有那么简单。”
一个多月前，宣王妃唐今突发一场风寒，抱病了许久。从那风寒后，唐氏便不怎么下榻，每日用参汤灌着。
这是府内众所周知的事。
想起唐今用在自己身上的手段，沈无虞仍有些心悸。
她能嫁进王府，不过由于父亲沈崇想求权。
宣王江丞意，当今皇后的第二子。早在迎她入府之前，便已经娶了御史之女唐今。
沈无虞尤其记得一年前，自己进府的时候，唐今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眼眸笑成了月牙。
唐今性情烂漫，像个孩子一样。
在世人眼中，江丞意玉质金相，与其妻琴瑟和鸣。嫁过来的第一日，沈无虞就没想过自己能有好日子过。
但唐今却待她十分地好，吃穿用度处处周到，还一个劲地甜甜唤她“姐姐”。
唐今是有两副面孔的，这也是沈无虞后来才知晓。
她设法想要沈无虞死时，与那个像孩子一样唤“姐姐”的人完全不同。一张纯真的羊羔子皮，披在了吃肉喝血的恶人身上。
好在，唐今终于死了。
沈无虞捏起瓷杯，缓缓饮下一口茶。
砰的一声，堂屋的门忽然被大力推开。
心咯噔跳了一下，面上却是不惊不忙地将茶盏放下。
沈无虞抬起眸来，看见门口站着许多面生的人。
“你！定是你……你害死了我的女儿！”
门前的妇人泣不成声，攥着帕子直指她。若不是有人拦住，恐怕早就冲了过来。
那是唐今的母亲，受封诰命的御史夫人。沈无虞见过几面。
身旁的家属似在劝说，但妇人哭得愈发哀恸，什么也没听进去。
过了一会儿，唐母愤愤地甩开那些束缚，大步迈进堂屋。发红的眼睛盯住沈无虞。
“我女儿死了，王府最受益的定是你！是你要害我的今儿，你好毒的心！”
唐今厌恶极了她，在唐母面前必定说了不少是非。如今唐今一死，什么也都得怨她。
说了也是无用。
沈无虞没想跟那妇人解释那么多，准备寻个由头，带着小雅全身而退时，忽而看见一人大步流星地走进来。
江丞意的脸色有点沉。
“岳母。”他声音一出，握住唐母的手臂。
见是江丞意，唐母一声一声哭得更哀恸。
“今儿从前就与我说过，你这二夫人与她不相容……如今我女儿过身，后院只她一个妾室，她可谓得意啊……即便她爹是尚书令，今日我也要动用全族的力，给我的今儿讨个说法！”
沈无虞立在椅前，手指不禁握紧桌沿。
她抬起眸子，正巧看见江丞意瞥了一眼她。
“今儿病故，也是我此生之痛。”他看着唐母，清清说道，“一个侧室而已。岳母若是不喜，我也可以用些手段，让她给今儿陪葬。”
听到这话，沈无虞呼吸骤停，只觉得脊背后一片冰凉。
唐今明明是他杀的，但他为了表自己的一往深情，连这种话也敢在唐氏族人面前说出。
连唐今，他都敢下这个毒手，更何况是自己……
沈无虞微不可见的有些发颤。
片刻后，她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眸。
闻此，唐母却是不抽泣了，目光惊疑不定。
“可她是沈崇的女儿，殿下你这……”
“岳母疑心她害死今儿，我能为今儿做的只有如此。尚书令若要怪罪，我与唐家共摊就是。至于骂名，我也不在乎。”
沈无虞睁开眼，一口气咽在喉咙。
她的双眸紧紧盯住江丞意，那样不在乎的神情，好像他真的无所顾忌一样。
沈无虞又惊又怕。可若自己再不驳上几句，这条命不知道还在不在。
想了又想，她强行镇定地开口说，“妾与王妃脾性虽不相投，但给一百个胆子，妾也不敢动这杀心。如今殿下口口声声要妾陪葬，可有证据？沈家亦是大族，若是陛下知道，也不会轻饶你们。”
此话一出，唐氏族人纷纷看向她，目光有些许复杂。
纵使他们哀恸忿恨，可也没有想过，宣王竟敢只说出“要陪葬”的这些话。
虽说是为唐今，但传出去难听，对唐家也不益。
即便他宣王不在乎名声，那唐家成什么了？
“证据？”江丞意嗤笑一声，“要什么证据？我不过是为我的妻报这个仇。”
沈无虞气结。
意识到身侧的异动后，她忙止住要上前的小雅，摇了摇头。
真是个疯子。
沈无虞正想开口，唐母却抢先一步。
她看了眼江丞意，“罢了罢了，殿下是为今儿好，可杀人又算什么呢？杀了她，我今儿也活不过来……”
许是唐母真受了些惊吓，脸色有些发白。她也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带着那些人离去。
等人都走之后，江丞意回头望了眼她，“该用膳了。”
沈无虞刚从惊险中回过神来。
透过敞开的窗户，可见远处隐隐昏黄的天色。她有些恍惚地看着，却没有接江丞意的话。
过了一会儿，忽而道，
“妾的命不算是命。殿下想杀谁，就能杀谁吗？”
江丞意一愣，神情却是一紧。
“刚才的事……”
许是实在有些气。
气他把自己的命当做蜉蝣般，伸手便能掐死。气他明明自己杀妻，却为了表现那所谓的一往情深，转手栽赃。
“刚才殿下想要妾死。”沈无虞好像在鬼门关的门口走了一遭，难得破天荒地打断他，“王妃是如此，妾也如此。于殿下而言，不过是一条命的事。”
江丞意眉头皱起，顷刻，目光却是一凌。
“你都知道些什么？”
沈无虞却是笑了笑，“妾的命都在殿下手上，妾知道的，都是殿下能让知道的。”
听这话，江丞意的脸色更沉了。
半晌，他沉吟：“沈无虞……”
感受到沈无虞在发颤，小雅下意识地扶稳她。
沈无虞靠着桌沿，神经有些紧绷。
“我不想杀你，也不会杀你。”他说。
黄昏浸泡在了雨中。
长廊底下，走远了些。见四下无人后，便听得小雅在低声抱怨。
“姑娘，刚才真是吓得我心惊。但我听不明白，殿下要姑娘为王妃陪葬，又说不想杀……那，他到底会不会杀？”
沈无虞的目光落在足尖的步伐上，良久没有说话。
江丞意的妻妾并不多，准确来说，他只有一妻一妾。
唐今是宣王妃，管着王府的诸多事宜。沈无虞本以为，唐今死后，这些事便落到她的头上。
然而并没有，就连唐今所有的后事，都是府内的王管事在安排。
就好像是江丞意特地嘱咐过一样。
难道他是不信自己？
沈无虞并不明白他想做什么。
即便是嫁给他有一年了，她还是觉得，自己并不熟悉这个人。
江丞意碰也没碰过她。沈无虞觉得，他是真不满意自己。
她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唐今才这样。直至今日夜里，小雅从外头回来说，在角门看见大夫提着木椟匆匆上马车。
沈无虞一身素缟坐在案边，借着烛火，正翻着手上的典籍。
闻此，双眸抬起：“这么晚了，还见大夫？”
“这大夫姑娘也见过，跟王爷有些交情。唐氏的病，他也诊过数回。”
沈无虞目光一凝，合上书，准备脱衣就寝。
小雅望着她，犹豫不定，“姑娘……”
“你所疑的也是我所疑的。”她将身上的素缟置于木椸道，低低道：“只是这件事，我们都要装作不知情……”
她看向小雅，目光有些许复杂。
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江丞意做的事，总归对她们是有益的。
他连杀妻都敢，也只有装作不知情，她们才能在王府里活下去。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江丞意迎她进了府邸。
他握住秤杆，挑起盖头时，沈无虞第一眼看见的是他袖口精致的云纹。
江丞意生得极好看，尤其是穿那身红衣，平添了几分意气。
他看着她，愣了片刻。
目光中好像有什么在压抑着，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早在嫁过来之前，沈无虞就听说这位宣王已经娶了心爱的人。
想到他或许在烦厌自己，沈无虞想了想，轻声道，“妾与殿下，不过是各取所需。知晓殿下不喜欢我，来日若有时机，求殿下留一条可走的路。”
江丞意好像没听见她说话一样。只盯着，什么声也没出。
沈无虞被盯得几乎要浑身发毛了。
她再想，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配和他提条件？
这是父亲选的路。即便沈无虞再不情愿嫁入宣王府，也想给自己挣得最后一点生机。
其实原来，她也有个做羽林郎的青梅竹马。娘中意，她也中意，可是只在父亲的那一念，什么都得抛了。
沈无虞只记得大婚之夜过得十分漫长。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丞意才对她说，以三年为期，三年后是去是留，全凭她自己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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