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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共午饭


有关郑六娘之事,楚欢藏在心里,不知该从何问起。

        说到底,就算阿音真是郑六娘的骨肉,那又怎样,与他何干,他有什么立场和缘由开口问人家的私事?

        阿音身上的谜团像雷雨天的乌云一样密布,楚欢的理性一直在告诉自己应谨慎周全,却不知为何,始终无法对阿音这个人心怀芥蒂。

        一排细长的银针躺在铺开的软皮针帘里,沈婳音躺在榻上,闭目指挥道:“殿下从左边三根里挑一根喜欢的吧。”

        这还分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楚欢心不在焉地取出了最左边的一根。

        “殿下自幼习武,于穴位之学本就精通,又演练兵器多年,下手该极有分寸,我只消提醒一二,殿下便可掌握针刺之法了。”

        “直接给人上手,是否有些草率?”

        总得像演练战阵一般先纸上谈兵一番,再考核及格,才能亮出真刀真枪不是?

        沈婳音却道:“这一夜我思来想去,殿下身边的变数太多,无法全然避免龙涎香,我不能时时陪在殿下身侧照看,不如将行针之法授与殿下,日后情急之时,殿下起码有自救之力。”

        楚欢的眼睫不自禁地颤了颤。

        竟连情急之时都为他想到了吗?

        “阿音待患者,一向如此细心吗?”

        “嗯?”沈婳音不解地睁开眼,疑惑地看向坐在榻边的“自己”。

        她的眼神蒙着一层困倦疲惫,但依旧是清亮温和的,那一片柔婉像清泉,顺着空气一直流淌。

        直到此刻,楚欢才真觉着,面前之人无论皮囊是谁,本质上果真不是皇四子昭王,而是阿音啊,只有阿音才有如此澄澈柔软的眼神,他没有。

        他没有的。

        如此清澈的阿音,竟不得不一路埋着身世的秘密隐藏至今吗?

        “怎么了?”沈婳音见楚欢愣神,更不解了。

        “没什么。”楚欢错开眼,遮掩似的又取了细瓷白杯来,“要不要再喝点水?”

        ……也好。

        沈婳音就着“自己”的手,低头啜了两口。

        她也渐渐感觉到,喂自己水的那个“她”,真的并不是她。

        说不清到底哪里不一样,但“她”的动作里就是完全陌生的感觉。

        稳,硬,又有一点细腻,还有太多其他别的元素,都是专属于昭王的元素。

        “请殿下解开我的衣衫,首先要说的是毒发后的短期补救,涉及上腹部的任脉鸠尾穴……怎么,有何不对吗?”

        沈婳音注意到楚欢微微拧起的眉。

        “……阿音,”楚欢欲言又止,“你方才说的是什么虎狼之词?”

        “……”

        “我说的是……昭王的衣衫。”

        什么“你”啊“我”啊的,沈婳音都快被自己绕进去了。

        “我知道。”

        沈婳音更无语了。既知道,那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殿下现在是医者,我在……你在你自己的眼中,应当只是一具肌理分明的躯体而已。正好此刻身体互换,殿下能清楚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穴位,这是天赐良机,不是吗?”

        楚欢却轻轻一叹,放下针,把它收进软皮针帘里,“算了,阿音,不急在这一时。”

        他心中藏着那天大的疑惑,一想到阿音竟可能是沈叔与郑六娘的孩子,就觉得难以置信,心里始终静不下来。

        “为什么不学了?”

        沈婳音忍着玉人花传授新知,就是为了趁自己在他身体里,能够体会到他下针的手法正确与否,如此难得的机会,祖宗竟不配合,就算她素来好性,此刻也有些生气了。

        “沈婳音”端坐在胡椅上卷好了针帘,身姿一贯的挺拔,说起话来威势难掩,“阿音,我对行针之术一张白纸,自古扎针扎得瘫痪、丢命的不在少数,就算你信我能学好,若真扎得不妥了,受罪的人是你。立马拿你试验,我不可能下得去手。待我们换回来,我自己在我身上扎,就不怕连累无辜了。”

        “殿下不肯连累人,我懂得,可是你得相信我的能力。如若反过来,你教我刀法,让我向你全力砍过去,你难道会担心我砍伤你不成?”

        楚欢明白她想说什么,“这不一样,你医术再高,我一针若扎得错了,你能拿什么抵挡?”

        “……”

        怎么办,快被祖宗的狡辩气死了,偏偏没力气发火。

        “我只是想帮助殿下保护自己。”

        楚欢还想推辞,被沈婳音恳切的眼神一瞧,微觉不对。

        “怎么?”

        保护自己?这话里好似藏着玄机。

        沈婳音费力地撑身坐起,长发披散在肩头,竟使昭王的脸上显出几分女子般的柔弱。

        隔岸观火最是无情,沛王之事终究卡在心里,若不出言提醒,万一昭王因此再出什么意外,自己一生都良心不安。

        “殿下,有件事说来话长,且无甚凭据,阿音说出来只怕殿下不肯信。”

        楚欢下意识心头一紧。

        她竟要主动将身世相告了吗?

        楚欢按住沈婳音的手腕,“不,阿音,你若不想说可以不说,本王绝不逼问。”

        上一次在玉人花的作用下,他脑子里混沌一片,隐约记得自己好像质问了阿音的私事,每每想起都自悔莽撞无礼。

        “什么?”

        原来他竟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在暗示自己不要明言?

        也对,毕竟是在怀疑昭王的血亲兄弟,这种事挑明了说出来,谁都尴尬。

        那就彼此心知肚明即可?

        正纠结着,就听外面陆家宰禀道:“殿下,该用饭了。”

        几个家仆抬了高桌进来,摆上几样精致饭菜,清淡为主,配色养眼。

        方才的话题也就碎了。

        陆家宰见缝插针向“昭王”禀报:“殿下,韩尚书又递了拜帖。”

        沈婳音拿眼去看楚欢,见楚欢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便道:“先去回了吧,待我身子……”

        “……好些再说。”

        陆家宰意外地看向阿音姑娘。

        前半句殿下还在说呢,后半句阿音姑娘就无缝衔接上了,两人默契得仿佛演练过一般。

        沈婳音骤然穿回自己的身体,以至于一句话都分成了两段,前半句是在昭王身体里说的,后半句则是在自己身体里说的。

        楚欢:“……”

        “阿音知我,她说得对。”

        陆家宰素知他们两个熟稔,自不去多想,恭敬告退。

        楚欢的耐受力比沈婳音好得多,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还受得住,便上桌与她一起吃饭。

        “殿下无碍吗?”

        沈婳音睁大一双明眸,口边准备好了一句“喂殿下也是可以的”。

        反正从前也没少伺候无儿无女的鳏寡病人,喂药喂水喂饭都做过,根本不算事儿。

        “无碍。”

        “噢。”

        沈婳音终于又成了无病无灾的健康人,身心都松快了,戳齐银箸准备大快朵颐,却发现昭王还披散着头发,显得颇有些憔悴。

        不知怎么的,昨晚在澡浴房铜镜里看到的画面与眼前的昭王重合起来。

        乌黑的长发,清俊的眉眼,暗红的薄唇……民间相传的“绝色”二字虽则俗气,却也算得上贴切。

        “阿音多吃些。”楚欢见她愣神,提醒道。

        “晨起不曾束发,害殿下仪容不整,我这就替殿下束上,以免吃饭碍事。”

        楚欢没有拒绝。

        沈婳音的手很轻柔,与治病时的稳准狠完全不一样,穿过他发间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像一团轻云在绾他的发,淡淡的药香从她袖里绕过来,有种清雅的苦。

        楚欢不自觉地抬起手,下意识想去捉住那只柔软的小手,放在掌心里。手臂到半空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顿了顿,缓缓收了下去。

        沈婳音看到了楚欢的动作,“是我扯疼殿下了吗?”

        “没有,只是闻到了药的苦味……”

        ……所以想伸手挥散?

        这解释他自己都遍不下去了。

        “不好意思,一定很不好闻吧?”

        “不,比起香味,还是药味好些。”

        沈婳音轻轻地梳着他的长发,撩起他耳边的一缕,用象牙篦拢到头顶,“其实我好奇很久了,贵族熏香几乎成了一种高雅文化,为何殿下却不喜任何香料的气味呢?连平日所用的洗发花水都淡得只有一层皂角味。”

        “这要从许多年前说起了。圣人攻下洛京时还是燕云王,为了断绝各方势力的野心,一鼓作气攻下了宫城,短短几日间就把宫城中人清洗干净,带着家眷入主皇宫,占下宝座。”

        一面讲着旧事,楚欢的心神都聚到了耳畔那一瞬不经意的麻痒。

        “人们都知道,旧朝的衰朽积重难返,燕云王登基是迟早的事,家眷将来都要定下位份。当时近臣们内定的风声透了出来,说是除嫡妻为后外,封诞下皇子的侧室为妃或嫔,按家世定夺,其余者皆为婕妤。”

        “那时候,圣人身边有位卫氏娘子,刚刚滑胎,因腹中胎儿尚未成型,男女未明,只能封为婕妤。”

        沈婳音道:“我朝延前朝制,婕妤乃正三品,已是多少佳丽一辈子都攀不到的位子,只是开国封赏起点高,想必那卫氏娘子并不甘心。”

        “看来阿音对品级制度还是有些了解的。”

        沈婳音没说什么。自从上次不得已面见了琰妃,她回去就赶紧补习了宫中的基本常识,生怕出什么岔子。

        楚欢道:“你猜得不错,卫氏整日哭闹,非一口咬定自己怀上的是男孩,此事太医院无法定论,自然不能因她不甘而坏了规矩。卫氏放不下,日渐生了心魔,看不得别人有儿子。”

        沈婳音手一滑,落下一缕青丝,又将那一缕重新梳起。

        楚欢察觉到她手上的失误,道:“阿音聪慧,已经猜到了。”

        “卫氏娘子首先盯上的就是我母妃。母妃出身一般,却连生两个皇子,即将高居妃位,家族势力更盛的卫氏娘子屈居人下,如何气得过?”

        “那时我和五弟还小,五弟暂养在京外的外祖家,我则与母妃一起住在露和宫。卫氏买通露和宫的宫婢,在我房中的香炉里下了毒,热气一烤,毒气就会发散出来。”

        沈婳音轻轻抽了口气。

        “殿下出身云州楚氏,楚氏前朝时便是名震北方的世家望族,底蕴深厚,想来殿下对熏香之道是自幼耳濡目染的,能分出异样。”

        楚欢微微牵起唇角,笑意微苦,“多谢你吉言,可惜小孩子学不到那般精深,住进浩荡宫城只顾兴奋,连熏香都比别处新奇。我被那宫婢哄着骗着,命她们不停地换香,就为了试试各地送来的香都是什么味道。”

        “……毒气入肺,最难根除。”

        楚欢的神色不易察觉地黯然下去。

        毒药入心,才最是根除不去。

        为何她瞒了一身的秘密,他同她说话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欢喜?

        楚欢若无其事地笑笑,仿佛心思从来都沉浸在对话里,“幸而当时安鹤之就在宫中,这才赶得及救我一命。阿音,你说是不是很巧,我才活到二十岁,就与各种珍稀毒物结过缘了。”

        濒死的感觉,他竟在儿时便经历过了,沈婳音不禁感到几分酸楚。她当年被崔氏丢弃,从没想过自己可能会死在荒野,兴许是年纪太小不懂,兴许是她太快地遇见了那队人马,被少年一声吩咐,及时带回了营地给饭给水,连饿都没饿着过。

        “殿下福大命大,那些阴邪毒物终究胜不了殿下的。”她替他将玉簪插进玉冠,扶了扶,坐回席上,“后来那卫氏怎么样了?”

        “赐自尽。”

        沈婳音沉默片刻,点头,“当时云州楚氏在中原一家独大,但外围也算得上虎狼环伺,在那种特殊时候,圣人绝不会允许自己后院起火。何况,入主宫城本就是人心生变的时刻,圣人这是以儆效尤。”

        楚欢眉眼含笑,不再聊那些不愉快的陈年旧事,亲自给她盛了一颗冰皮虾球,“阿音如此聪慧,都是安神医教的?”

        “殿下过誉了,我实在谈不上聪慧二字。”

        说到聪慧,楚欢忽然想起一桩遗憾事。

        “对了,方才忘了告诉你,我赶过来之前,沈二姑娘去过了千霜苑。”

        “是吗?”沈婳音那一口虾球差点噎住,“她又干什么了?”

        “她干什么不重要,都已经解决了。我想说的是,好不容易她去了你那儿,你怎么没把上次收到的摆件在屋里布置上几样?”

        沈婳音一直都忙着研究玉人花的记载,一眼都没看那些乱七八遭的,听楚欢乍然提起,不由心虚。

        “唔……太、太贵重了,还是收藏起来的好。”

        楚欢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操心样。

        “阿音,你这么聪慧,怎么没明白本王的用意呢?”

        “什么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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