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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云珏番外(一)


  盛云珏番外

  我这一辈子最为渴求的就是一个家。

  家中有和蔼的祖母,忠厚的父亲,还有一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李积雪。

  家中种了满院子的梨树,春天的时候,风一吹,花瓣像雪花一样簌簌的往下落,落在吃过午饭坐在秋千上打盹的李积雪的发髻上。

  我在她身旁练剑,等她睡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擦掉下巴上的口水,向我咧开了一个笑。

  我厌恶的转过头,嘴角却不由自主的浮出了笑意。

  李积雪是个笨蛋,脑子里就是一滩浆糊,还天天自以为是。

  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李积雪。

  她总是爱逗我笑,我有时候明明想笑也拼命地忍着,她张牙舞爪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

  她总害怕有一天我会别家的姑娘拐跑。

  她就是个傻瓜。

  十四岁的时候,父亲送我去城外的白鹿书院念了三年书,不能日日见到她,我好想好想她。

  我每当想她的时候,便画一张李积雪的肖像,鼓着腮帮子吃饭的李积雪,流着哈喇子睡觉的李积雪,皱着眉头练字的李积雪,美的像仙子一样弹琴的李积雪……

  三年的时间,我画下了五百多张她的画像。

  同学们时常哄笑着打趣我,我便由着他们打趣,看着画里的李积雪心中也觉得欢喜。

  我初见李积雪时,她白白胖胖的像一个小肉包子,笑起来眼睛弯的就剩下一条缝,她仰着头问我:“我喜欢你,你喜不喜欢我呀。”

  我心中厌恶那样天真烂漫的笑容,可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我嘴上却还是道:“喜欢。”

  我不喜欢她,尤其不喜欢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她什么都有。

  我只有一个母亲,却在不久前,死在了我的怀里。

  我曾告诉李积雪我母亲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女子。

  我这样说自然是真的觉得我的母亲是天下最好的人,其实也夹杂着一点可笑的虚荣心,我不想让李积雪知道我狼狈的过去。

  实际上,我一点都不曾记得我母亲美丽的样子,在我的记忆里,她常常是一副疯疯癫癫且十分肮脏的样子。

  太后是我们母子的救命恩人,我本该对她心生感激,却在暗地里对她心生怨怼。

  她给了我们母子生,但却让我们母子不能好好的生。

  当年,皇后刘氏一族权倾朝野,在父皇荣登大宝的过程中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皇帝骄奢淫逸,皇后狠辣干练,在他登基以后,前朝后宫的实权很快被皇后蚕食。

  而我出生那几年,皇后的权势正如日中天,狠毒的更是令人发指。

  皇帝不知疲倦的播撒种子,皇后便在他身后杀掉一切有孕的女子。

  皇帝爱谁他不管,她只要自己的儿子盛临西是大颖朝未来真正的主人。

  皇帝宠幸的人多了,难免有漏网之鱼。

  曾有一个宫娥偷偷产下了龙子,被皇后当着皇帝的面亲手摔死。

  昏君眼皮也没抬,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皇后:“何必要那么大的气性。”

  太后是一个不受皇帝敬重的嫡母,自己在宫中被皇后处处打压,寸步难行,更何况护住我们母子。

  可她需要我留在宫中,在她可笑的痴念中,她终有一日能拨乱反正,立我为帝。

  皇宫之大,偏偏藏不下一个婴儿。

  为了藏住我。

  她让我的母亲装疯卖傻,仰人鼻息,任人践踏。

  又以母亲曾救驾有功为名,强留她在太后殿中。

  宫中凡是长得有几分的姿色的女子皆为昏君所玷污,又为恶后所杀。

  只有母亲,抹去了一身美貌,勉勉留下了性命。

  没有人会正眼看一个疯子。

  可那么一双温柔澄澈的眼睛,怎么会是疯子。

  含凉殿是太后殿不的一个偏殿,荒废了多年,是我们母子的栖身之地。

  白日,她把我藏在一个破旧肮脏的衣柜里,只有到了晚上,才哆哆嗦嗦的为我捧来吃食。

  夏天的食物常常是馊的,冬天的食物常常硬的难以下咽。

  运气好的时候,母亲能找来贵人们新倒掉的剩饭剩菜,运气不好的时候,好几天都没有吃的。

  母亲看我吃东西的时候总是笑得很满足。

  每次我让她陪我一起吃,她总含混不清的说自己吃过了。

  月光好的时候,她会在井里打了水为我擦洗身子,有时候教我认几个字,有时候为我缝补衣裳。

  她是一个母亲,一个普通的母亲,一个看着孩子开心会笑,就算自己受尽屈辱也要拿命护着孩子的母亲。

  也许那段时光确实潦倒、艰难,但我还是一个备受母亲呵护的孩子。

  然而,有些畜生,连这一点温情都不肯留给我。

  母亲为人小心,向来贴着墙角走路,躲的贵人们远远地,从来不惹事,所以虽常受宫人们讥笑欺辱,至少还能勉勉活着。

  直到有一天,皇子盛临西带着他的一帮纨绔子弟找来我们的院子。

  仅仅是因为好奇,他们要看看疯婆子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我本是在衣柜里睡着的。

  等我被嘈杂的声音惊醒,从换气的孔洞里看过去,是几个身穿华服的孩童,为首的一个,被其他的孩子众星捧月般的捧着。

  我知道,在宫中能有这么大阵仗的孩子只有皇子盛临西。

  他们进来就开始用竹竿乱翻,母亲平日里收集起来为我做衣服的破布条被他们高高的挑起。

  母亲先是在一旁转着圈咿咿呀呀的着急,直到盛临西捂着鼻子向墙角我藏身的箱子起了兴趣。

  “去,看看,里面藏了什么宝贝。”他招呼一个孩子跟着他过去。

  我吓极了,屏住了呼吸。

  我深知,如果我暴露了,我们母子都活不成了。

  我在孔洞里盯着母亲,母亲望向我,摇了摇头,笑了笑。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笑,她笑得可真好看。

  她的嘴巴无声的一张一合,我却看得很清楚,她说:别说话,千万别说话。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便冲上前去,扑倒了盛临西。

  我听到盛临西惊叫:“宋长泠!宋长泠!”

  接着便是他那个随从,手起刀落,刀柄没入了母亲的后背。

  盛临西把母亲掀到一旁,踉踉跄跄站了起来。

  他在我母亲身上踢了两脚,又啐了一口,“疯婆子!”

  你们见过稚气未脱的一张脸上疯狂的狞笑吗?

  我狠狠的咬住了手臂,血水和泪水无声的滴落。

  我只觉得发生的一切一定是假的,母亲还说过,她给我做的新衣服就快做好了,是我今晚的生辰礼物。

  我又荒唐的觉得自己非在人间。

  盛临西一行骂骂咧咧的走了。

  我在衣柜里爬了出来。

  我把母亲抱在了怀里,我喊她,她不应我。

  我茫然然的觉得阳光十分刺眼。

  我一遍遍的喊,母亲,母亲,母亲……

  她总不应我,然后她的身体越来越僵硬。

  我也不知道,是在几日后,被太后捡了回去。

  她是一个十分干瘦的老太太。

  五六十岁的年纪,完全没有一国太后该有的保养得宜,整个人毫无血色。

  她的宫,让我现在的眼光来看,十分简朴。

  但那时,我第一次知道,床原来是软的,饭原来是热的。

  她在宫里偷偷小心翼翼的养了我半个多月,便把我托付给了李家。

  很多事情如今想来,我记不清了,隐约记得她说:“珏儿,皇祖母如今行将就木,更是护不住你了,有些事也想通了。皇祖母对不住你和你母亲,以后跟了李家,剩下的路怎么走就随你吧。”

  她干枯的手抚摸着我的脸颊,浑浊的眼泪一滴滴的往下落,不知道是为了我哭泣,还是为她自己。

  我看着这个我称作皇祖母,实际上和我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老太太,忽的就一点也不怨她了。

  我和母亲活的不好又怎么能怪她呢。

  即便她有把我们当做棋子的算计,也凭着她的善护过我们母子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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