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揽抱

时念这具身体灵力虽全无，但好在身形娇小，跑起路来极其轻快。李嬷伤了眼睛，等唤了人来，哪里还追得上。

        不一会儿，时念就已经跑出主宅之外了。前有校场，便是明日大会之所，此刻正人影幢幢，自是门下子弟在准备明日事宜。她虽逃出来了，却也不是为了参加明日之会，当然不去那里。

        然而校场之外是出谷必经之路，既不想打校场过，那也只得等明日之后，再做打算。那么现在要去哪儿呢？

        不去前边，便去后边咯。

        她好歹在这谷里生活了十六年。虽然一向被人视作草包，成天东游西荡，不学无术。但也正因为此，她对这自家地盘倒是熟悉得很。

        莲幽谷处于群山环绕之间，整一个谷底都是常氏一门的私邸。常氏算是东极之地排得上名号的仙门世家了，门下弟子无数，是以谷底虽大，却是各处各有所用。屋宅、校场、园子安排得紧紧凑凑，各点各处也都安排了哨点。要想不被人发现，倒也难办。

        思来想去，整个莲幽谷也就那么一处地儿，是决计不会有人出没的。

        时念望着道上竖着的牌儿，只是撇撇嘴，便侧身溜了进去。

        她是没机会看到，那路牌在她进去之后，居然幻作了人面！

        鼻子眼睛嘴巴都出来了，只是眼睛鼻子那一块儿皱成一团。若是凑近，便可听见哼哼声，一个怪异的音调在低吼：“小兔崽子！没看见字么？不认得么？糟糕透顶糟糕透顶……”

        那牌上的字，更较先前油光发亮了一些，上头字也更显色了，写的是：本门禁地，擅入者，死。

        时念当然是看到了，她也当然知道此地，此处名叫“莲谷幽径”。

        她如今有了两段记忆，时念的和过去十六年常九安的。

        还记得很小时候，常父就警告所有弟子和俩女儿，谁也不许来莲谷幽径！却从来不说缘由，也不知道究竟是进过之后要以死谢罪呢，还是里头凶险有进无回呢。

        不管是哪个，她想也没有什么，既来之则安之吧。毕竟眼下除了这里，再也没有其他地方可待。进来之后，就无需再躲跑了，说不出的安逸。

        她一边往里走一边踢着小石子，自言自语道：“吓唬谁呢，本姑娘的字典里就没有‘怕’字，没人敢来岂不是好？待这儿正凉快。等明日什么破大会完了，再出谷去。”

        走了一会儿，时念便发现，这是个如其名的好地方，比常家那几个园子都要好，有一种难以雕琢的野趣。

        夏夜凉风温柔吹拂，萤火绕身飞舞；大约不远处有溪塘，林子里已然是水雾缥缈……此情此景，竟有些仙境的况味。

        果不其然，这条小径走去三四里，便是一处莲塘，荷莲妖妖娆娆，正开得欢畅。

        “原来是这里啊！”时念忍不住大呼喊。她既恢复了记忆，便似旁观者般，连极幼小时候的印象都记得清楚。

        她闭上眼，陷入冥想——

        暗夜昏沉，这片莲塘中央长着一朵与众不同的莲花。尚未开放，花苞却是如伞般长短，花腹如大肚花瓶般圆鼓。岸边跪着一位青年男子，道骨仙风，神色却是焦急，口里不停地念着什么，似是在祝祷。

        此人正是养父，常世维。

        当圆月升至高空，月光遍洒，莲塘中央的那朵大莲花苞笼罩在幽幽仙光之下，缓缓而开，伴着一阵婴儿啼哭声。

        原来那腹大如鼓的花苞里竟孕着一个婴孩！

        养父喜不自胜，忙不迭站起身来，飞入莲塘中央，抱起那个婴孩，拢在自己的宽袍之内……

        时念陡然睁眼，心下唏嘘，是了，自己便是这么复生的。她捏捏自个儿的胳膊，自嘲道：“嘿，真不知道这是荤呢还是素呢？”

        究竟是养父不经意撞见了复生后的她，还是原就是养父复生了她？这个她却不知。心想以后再寻机会问问他老人家罢。

        如此，时念就对这复生之地，多了许多亲切。见沿岸锚着一叶扁舟，便跳了上去，抡起小浆，往莲塘中央划去。她倒要看看，那朵曾滋养过她的莲花是什么模样。

        那朵莲花仍是与众不同，她一眼便认出了。

        小舟靠近，她轻轻一点脚尖，就跃上了那莲花之下大如碧毯的莲叶。这张莲叶果真非俗物，居然稳稳地托住了她，毫无倾斜。

        “哈哈，你还记得我么？你虽‘生’了我，我却不能叫你娘。不过你放心，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时念盘坐在莲叶上轻抚那朵莲母，尔后把脸贴在那花瓣上，忽然想起一件事，遗憾叫道：“差点忘了！可惜我就要出谷去了，也不能带着你……但没关系，我常常溜回来见你就是了。你欢喜吗？”

        那朵莲花似乎弯了弯花梗，时念欢呼：“你说好呀，那可太好了！那咱们这就说好了。”

        此时皓月当空，星光和萤火相伴起舞，荷香绕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夜宿之地了。荷叶宽敞，时念身量还娇小，躺着正合适。她便脱了鞋袜，打算洗洗脚丫再睡。

        当她双足伸进水里，顿时遍体清凉，舒适万分，便不舍得拿出来了。于是就这么坐在莲叶上，入水的玉足一晃一荡，玩起了水来。

        大约过了一刻钟，她正想着待出了谷去，等养父回来会否到处寻她？突然间，脚下一紧，似乎有绳索般的东西在牵扯着她。

        她心生警惕，登时用尽全力往外拉。岂料越使劲，脚下竟是越束紧。更糟糕的是，她的小腿又下去了几分。原本只有脚踝入水，这会儿整个小腿肚子都下去了。

        这危急时刻，手边又别无他物能予以借力，时念只好紧紧地拽住眼前的莲花梗。好在花梗有韧劲，一时半会没扯坏。歇了一会儿，她又开始往外抽脚，却不敢用蛮劲，只是轻轻地用巧劲，仍是无法。

        “哎呦——”脚下的怪东西突发大力，把她半个身子都带进了水里，溅得水面扑通一声。

        出于惯性，她手中的莲花梗登时被拽断。幸好她另一只手抓住了莲叶的边沿，半趴在莲叶上，才教身体没有整个没入水里。

        那支莲母却已然断了两截，时念长叹：“哎，看来你是得跟我出谷了，只是伤了你……到时候我去讨点儿净水，把你养起来。”

        话音才落，手上的花梗，便像施了仙术般瞬间长长，长出莲塘，直奔岸边的大榕树。在榕树大枝干上缠绕两圈，另一端则在时念手里。她大喜，心知这是莲母以梗作绳，让她借力。

        她就拉住花梗，顺着花梗一点一点向岸边挪去。可是没挪两步，脚下的怪东西就像恶作剧般，把她整个人都往水里拽……一紧一弛，待她浮出水面，那东西又把她往水中一拽，来回数次。

        又一次浮出水面的时念，火得一掌拍水，嚷道：“这年头，连你这小小水怪也敢欺负到姑奶奶的头上！看我不把你扒皮抽筋！”可惜再豪言万丈也无济于事，谁叫她现在是手无缚幽之力的草包呢。

        可不，话还没落，她就又被拉进了水里，吃了好大一口水。这一次，仿佛那怪物被骂得不高兴了，紧紧拽住让她在水里待得特别久，一点也没有松开的意思。

        时念水性不甚好，憋气也只能憋一会儿，很快就要坚持不住，暗想这一世莫不是沦落到喂鱼的死法了么？

        正惨兮兮间，忽然周身的水仿佛被什么东西劈开似的，远离于她，形成了一圈水幕。她不可置信的瞪着大眼睛。

        这时候，一抹身影从天而降，那白色的衣袂从时念眼前掠过，有人从身后紧紧横抱起了她……

        更奇怪的是，原先扯住她双脚的怪力瞬间消失了！

        那人带着她飞离水域。

        时念抬头看去，差点要掉了眼睛，居然是，居然是……

        司隐，那高高在上，遗世独立的天刑神君！

        他怎么会在这？他怎么会在这……没道理啊。时念眨巴眨巴双眼，她很怀疑自己是晃了神。

        此刻萤火更多了，漫天飞舞，绕着她二人形成一圈光束。把那人衬得分明，真的是他，再没有错。

        十六年未见，这个人，还是俊如往昔，丰神如玉。只是，好像，好像更清峻了，更清瘦了些，一身白袍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萧索。

        果然，仙都那不是什么好待的地儿，大好郎君，这么卖力干活干嘛？丑了老了，看哪家仙子会喜欢啊，难道天尊还会给你包媳妇么？

        时念一回想那乾阳老儿自己都一把年纪了也没有娶个仙妻，就可以想象的到，指望他给司大神仙送个媳妇儿，那是不可能的。

        司隐紧紧盯着她，把时念看得心里头有种奇怪的别扭。

        此刻，他们仍悬在半空中。

        说也奇怪，这人明明已经带她飞离险境，却没把她放下。反倒是使起了遨游诀，揽抱着她，与萤火并肩。

        她见这大神仙神情无殊，只有微不可见的蹙眉。凸凸的喉结滚动，似有千言万语喷薄而出，然而最终只有淡淡的一句问话：“在想什么？”

        时念正要调侃他几句，话到嘴边，陡然咽了回去。

        ——差点忘了！如今自己早已改头换面，另一番模样。他怎么可能还会认出她来，可千万不能自己露馅了啊。

        时念心里头这么寻思着，舌头打了个圈，一下子却转圜不过来，那出口的话莫名其妙就变成了：“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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