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细雪

次日，秦简音是被外头放爆竹的声音吵醒的。

        他带着一点宿醉的头疼，慢慢睁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府，身上衣物也都换过了，枕边放着那个旧香囊。

        时辰尚早，他依旧有些困倦，茫然地将香囊圈进怀中。

        昨天喝酒后做了什么事，他依稀有些印象，不过具体的细节记得不大清楚，好像……是和别人敬酒来着。

        但这些都不是重点。

        若是他没记错，那香囊应当是在小周府才对，怎么如今跑到他这边来了？

        想到这点，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去问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披上外衣翻身下床，一拉开门，正遇上准备敲门的川芎。

        川芎手里还端着碗醒酒汤，是特意给他备下的。

        他接过汤，随口问道：“昨夜大将军来过？”

        昨晚上喝了酒，后来睡得迷迷糊糊，记不得是怎么回来的，或许是周诚送了他一程。那香囊，想来也是顺便送过来的。

        “的确是他送您回来的。”

        川芎点头，略犹豫了一下，道：“而且武安王还……算了，公子您一会儿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嗯？”秦简音心生疑惑。

        他看着川芎脸上一言难尽的神色，不由得怀疑周诚是不是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从前周诚做事他见得多了，因此也不是很着急，慢条斯理地洗漱干净，将已经放得温凉的醒酒汤喝掉，自去前门一探究竟。

        夜间又下了场雪，不过等他起床时，院里的积雪已经被防风和川芎清扫干净，堆在院墙脚下。

        雪堆上还有个小雪人，胳膊是树枝，眼睛是拿炭块涂的，头上戴着稻草编的小帽子，许是川芎的杰作。

        秦简音微微一笑，觉得有趣，还凑近上手摸了一下，觉得太冰又缩回了手。

        他取下门闩，打开院门朝外看，对门久无人居的府邸竟也开了门，此时正有小厮在外面扫地。

        开门的动静使得那小厮朝这边看了一眼，而后小厮撂下扫帚，飞奔回府。

        秦简音：“……”

        他环视一圈，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将院门啪的一声关上，闩起来。

        对面府邸的大门外干净得很，雪早就清理掉了，也没什么灰尘，那小厮装模作样地扫地，实则是在等他起床，而后好给自家主子报信吧！

        不用猜就知道，对面那府邸的主人肯定是周诚。

        果不其然，不过片刻功夫，有人敲响了院门。

        周诚一手捧了个硕大的食盒，在外面锲而不舍地敲门：“简音，开个门呗，我送点早饭过来，咱俩一起吃，昂？”

        院门本就破旧，自他回京以后就没换过，都是陈年的朽木了，被周诚敲得嘎吱作响。

        他看着摇摇欲坠的门，心下无奈，只好走过去拔掉门闩。

        周诚属实是天下第一不会看眼色的，性格也强硬，说好听点叫有毅力，难听了就是太固执，两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是他妥协居多。

        他调整好情绪，笑吟吟地拱手，说：“二哥新年吉祥。”

        周诚的注意力全放在他一开一合的嘴唇上了，好一会儿才回应：“哦哦，你也是。”

        既然已经给人开门，人还带着东西，也不好不迎进来坐坐。

        于是他微微抬手，想邀请周诚进门叙话。

        但是未等他开口，周诚已经自来熟地钻进院子，径直朝堂屋里走。

        周诚一边走一边说话：“对门那园子我买了十好几年了……前些天收拾了一下……地方不算大，正好也过年了，我搬过来住两天，与你做个伴儿。”

        “唔，行啊。”他无所谓地点点头。

        搬去哪住是周诚的自由，他又没什么意见，而且说实在的，只要周诚别老是骚扰他，搬过来做个邻居他也不讨厌。

        吃罢早饭，周诚邀他去隔壁园子逛逛。

        左右也是闲着，他爽快地答应了。

        天色阴沉，看起来过会儿大概还有场雪。

        园子里，小径旁栽种的竹子也是灰蒙蒙的，没什么精气神。

        一片静谧之中，他们踩在雪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今日是大年初一，而且周诚过会儿要去大周府拜年，因此穿着打扮也较往常有所不同，精致了一丁点。

        只见他头束紫金螭龙衔珠冠，身穿墨色银云纹绣花大氅，内里搭一件枣红色宽袖长袍，腰间系虎头蹀躞带，负手而立，自有一派华贵气度。

        秦简音的衣着就比较随便了，里面穿了棉袄，外面是一身藕荷色夹棉长衫，衣带上挂了个湖绿色的梅花络子，又套了件厚实的白兔毛领夹袄，头发用根碧玉簪束着。

        而且因为嫌冷，怀里还抱着个汤婆子。

        虽然衣裳有些朴素，但是他胜在外形出尘，朝周诚身侧一站，也没在气势上落下半分。

        两人行至湖畔，水面已经结冰，岸边种着几棵树，都是光秃秃的，认不出来栽的是什么。

        走了一会儿，周诚侧头问道：“冷不冷？”

        “有点，要不咱们还是回屋里去吧。”

        他老实回答，并将汤婆子抱得更紧了些。

        周诚闷笑一声。

        秦简音忽然觉得肩头一重。

        暖意从后背涌向四肢，原是周诚把自己那件大氅脱下来，裹在了他身上。

        大氅里面毛茸茸的，还带着周诚的体温，很暖和。

        “你里头只有单衣，把外衣给我穿了，不冷么？过会儿可能还要下雪。”

        他担忧地问，想要把衣裳脱下来还回去。

        “我不冷。”周诚一手按住他。

        怕他不放心，又悠悠地补充道：“我习武多年，火气旺盛，不怕冻，倒是你一直体弱，天冷了得多注意些。而且你穿得厚实，我看了也觉得暖和。”

        自从周诚向他坦露心意之后，时不时就会说些腻人的话，他之前听了还觉得害臊，近来却渐渐适应了。

        他忽然心中一动，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周诚，周诚便也凝望着他。

        其实周诚的模样长得很好，只是久在边关风吹日晒，晒黑了些，也显得皮肤有点粗糙。

        大抵是自幼习武的缘故，周诚虽然三十出头了，看着却像二十五六，且身形高大挺拔，不显半分老气。

        “二哥，你穿红色很好看的呀，干嘛老是一身黑衣，不如以后多穿几次？”

        秦简音眨了眨眼，抬头冲周诚笑笑。

        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温柔和坦然，反而让周诚不自在起来。

        周诚伸手戳了一下他的梨涡，又别开了眼，嘟囔道：“什么花里胡哨的，我又不是安原。”

        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安原着实凄惨，跟周诚在一块时捞不着好，不在一块也要平白挨骂。

        渐渐地，天上开始下雪了。

        漫天雪花飘下，落在他的头上肩上，睫毛上也有几片，不过瞬间就化成水珠，顺着他眨眼的动作洒落在地。

        这会儿雪下得大，还有风，得找个地方避一避。

        本来周诚还不许人跟着，现在却有点后悔——忽然下起雪来，一时半会儿连个送伞的人都没有，简音都有点发抖了，冻坏了可不好。

        这边的园子被买下来后，他从没住过，只是这几天临时修葺一下就搬了进来。园内的建筑也少，大多地方还是荒的，得让小厮们慢慢收拾。

        不过他记得不远处应该有座六角凉亭，便循着印象带秦简音过去避雪。

        亭子没怎么收拾，只是稍稍打扫了地面和栏杆，而且现在是冷天，廊上还挂着夏日的纱帘。

        秦简音将纱帘放下，虽不能阻挡寒风，好歹可以挡一挡雪，聊胜于无。

        一时间没人说话，两人都在望着亭外的风雪。

        秦简音想，其实落雪也是有声音的。

        亭子里太过寂静，他就听到了自己和周诚的呼吸声，还有雪花拍打在纱帘上的簌簌声。

        上次他们一起赏雪还是在西疆，许多年前的事了。

        比起西疆刀割一般的寒风，以及急促得让人透不过气的骤雪，郜京的雪显得柔和许多，虽然密集，却不紧不慢，一片一片纷纷扬扬地落下。

        他也走累了，便斜倚在亭内的鹅颈椅上看雪，脸埋在大氅的毛领子里，睫毛上还挂着一点细碎的水珠。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一抬手，将纱帘撩起来，几片雪花就从缝隙钻进亭子，随风扑过来。

        于是他放下纱帘，展颜一笑，吟道：

        “爆竹惊起循声问，疑是新邻叩旧门。荒园小径掩归路，细雪轻纱留故人。1”

        一语罢了，笑吟吟地瞥向周诚。

        周诚撞见他噙着笑意的眸子，像是被道破了心思，抄着手臂，无赖道：“我听不懂。”

        他笑意更盛，仍旧望着周诚，说话也还是温声细语：“呵，你就装吧，反正我不信。”

        别人知道周诚不爱念书，或许会以为周诚是个什么都不懂的莽夫，但是秦简音清楚，周诚其实很聪明，只是对官场上那些弯弯绕不屑一顾。

        周诚语塞，试图转移话题，良久憋出来一句：“简音，你真好看，生气也特别好看。”

        秦简音：“……”

        他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看周诚，啧了一声，过会儿抿起唇，似是笑了一下，埋怨道：“二哥你烦人得很。”

        见他如此，周诚没来由地想起他的母亲迟言。

        迟言是昌国大旱那一年，简音祖父从西北带回来的一个小姑娘，此后一直养在府上，长大又与秦叔父成了亲。

        一直以来周诚都觉得秦简音的外貌肖似其父，也继承了秦宽身上那一份从容不迫的气质。

        但他的性格随母亲，温润如玉，可天生带着些淡漠疏离，并非故作清高，而是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好像从来不属于这片天地，只是游离于人间一样。

        周诚垂下眸子，敛去了这无缘无故涌上心头的异样情绪。

        今时今日他终于从细节里窥出秦简音对自己的依恋，哪怕只有一丝，却已经十分满足，似乎长久以来存在于心底的一点失落被填补上了。

        他打心眼儿里承认，自己还挺喜欢秦简音冲他嗔怒笑骂的模样，因为只有这个时候，秦简音才最生动，最没有距离感。

        其实秦简音没说错，无论他是有意屏退跟随的仆从，还是到小亭里暂避风雪，都是为了跟对方多待一会儿，可不正是“留故人”么。

        他的确不爱读书，但正像秦简音所知道的，他心里敞亮，知道方才那番话里藏的意思。

        既然秦简音已然勘破意图，却还是愿意陪着一起逛园子，想来也并非对他无意吧？

        再抬眼时，周诚已经暗自打定主意，恢复了往常的模样。

        他小心地试探道：“我能不能抱你一下？保证不做别的。”

        这样说着，他朝秦简音那边挪了半步，目光中也带着一点征询的意思。

        秦简音诧异，上下扫了周诚一眼，心里奇怪这人竟也有不那么强势专行的时候，而后抬起双臂，微笑道：“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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