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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假扮匪徒


那三个人暗中互相张望一下,黑大个子回身对小矮个子道:“山蚱蜢爷,他们不懂咱门切口,兴许是从霍山才过来的。宋总峰说过这事,恶虎滩那边人手不够——”他话没说完,那个诨号山蚱蜢的一摆手打断了,声音又尖又亮:“你不是头儿,叫你们头儿出来!”

        僧格林沁听他口气,在沙镇是个不小的人物,见张勇暗中回头望自己,便大步走过去,闷着嗓子问道:“我是头儿。你有什么事?”

        “无量寿佛!观音菩萨变了小童,见五色云中露出柬帖,菩萨拈起展开,许多无生默话!”

        僧格林沁听了心里一紧,他在上书房见过收缴上来的卷帙浩繁的拜上帝教各派传教书,随便翻翻,都是些俚俗不堪的话头。

        对于“观音变小童”这句话出自何经何卷,已了无记忆,反正肯定在拜上帝教经卷中。

        见他考问,心里一急,憋出一句:“眼贼、耳贼、鼻贼、舌贼、身贼、意贼为六贼,真空老祖传我无字经!”

        “你是宋总峰师弟!”山蚱蜢似乎吃了一惊,略一怔又揖手问道:“说破无生话,决定往西方?”

        这诗僧格林沁倒记得清爽,立即对上“花开见佛悟无生,悟取无生归去来”!

        那山蚱蜢执礼更恭,放低了声音,似乎顿了片刻,又问:“前思后想难杀我,不知无极几时生。乱了天宫不打紧,儿女可曾回家中?”

        僧格林沁听了顿觉茫然,搜索着记忆回答道:“有表有疏径直过,有牌有号神不拣……万神归家誓有状,过关乘雾上云盘。见佛答上莲宗号,同转八十一万年!”他自谓这诗对得还算得体。

        不料话音刚落,山蚱蜢改变了口气,恶狠狠道:“你的切口大有毛病:一会儿大似佛,一会儿小似鬼!一会儿是串子教,一会儿是上帝教——你他妈到底是什么人,哪个教?”

        “老子是捻子教!”

        “放屁!”山蚱蜢怒喝道,“哪有这个说头?来路不明,我们宋总怎么会收你们?——我们走!”

        “拿下!”僧格林沁见已露馅,“噌”地拔剑在手,大喝一声,“一个也不要放走了!”

        那三个强人都是湖,见事情有异,早已全心戒备,呼哨一声一齐向后退。

        无奈僧格林沁人多,四周已围得铁桶一般。

        众人吆呼着蜂拥而上,一个回合交手,两个大个子已被按倒在地,乱中却寻不到山蚱蜢。

        满院搜索时,却听正殿屋脊上一阵尖厉的怪笑,喋喋之声如夜半鸱鸮,笑得众人心里发瘆,抬头看时,依稀是山蚱蜢蹲在兽头边。

        山蚱蜢笑着道:“凭你们这点稀松本事,敢来石佛镇闯地面?等我们宋爷擒住那个鸟僧王再和你们算账!我这两个兄弟且留下,要当客敬,死一个换十个!”说着手一扬,寂然无声而去。

        僧格林沁觉得肩胛上一麻,用手摸时,粘乎乎不知甚么,凑近火把一看,却是血,旁边金小楼惊呼一声:“王爷,您受伤了!”

        “不妨事。”

        僧格林沁小心从肩上摘下暗器观看,却是一只铁蒺藜,挤伤口看血色,颜色鲜红,并无异样,知道镖上没有喂毒。

        一口气松下来,僧格林沁才觉得钻心疼痛。

        当着这许多部众,他只好强咬着牙忍着疼痛。若无其事地扔了铁蒺藜,由随军医官包扎着,问那黑大个子:“你在沙镇是个什么位份?叫什么名字?他呢?”

        黑大个子哼了一声,说道:“我叫张三。他叫李四。都是山爷的亲随!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僧格林沁这才知道不过是捉了两个小喽啰,心里一阵失望,又问道:“山蚱蜢是什么人?”

        “连猛爷都不知道?”张三和李四都抬起头。张三惊异地望着僧格林沁,又打量了半日周围的人,突然惊道:“他们服色这么齐整,像是他妈的官军!”

        李四却道:“官军哪来这股子人?宋祖爷会算计错了?”

        因离得近,僧格林沁看见李四秃得寸草不生的头,加上一嘴大牙,傻乎乎的。

        正要再问,身边站着的金小楼轻轻扯了扯傅恒后襟。

        僧格林沁会意,一边吩咐张勇:“好生问他,防着他是勾结朝廷官员的奸细。”心里暗笑着跟金小楼过来,在西北角一片长满蒿草的空场上站定了。

        僧格林沁笑道:“你今晚怎么了?一句话也不说,阴沉沉的只是出神!”

        “王爷,”金小楼的声音发颤,似乎有点惊惧不安地说道,“我们小看了宋景诗。他打聊城是假的。是要诱河北出兵,中途设伏袭击官军!”

        僧格林沁被风吹得打了个寒颤,良久才问道:“何以见得呢?”

        金小楼道:“方才一见面,张三就说出恶虎滩。还以为我们是宋景诗调请增援的匪徒。那恶虎滩紧挨着白石沟,地势凶险,又是河北到沙镇必经之路……”

        他话未说完,僧格林沁已经悚然惊悟。

        临出发时,他和金小楼看图志,金小楼曾说:“幸而宋景诗只是小贼,兵力要大的话,中途设伏,吴毓兰他们可就要吃大亏了。”恶虎滩地势虽没有见过,但听这个名字,就够人心悸的了。

        僧格林沁思量着,说道:“聊城是个诱饵。宋景诗的人马都在白石沟恶虎滩,寨子就是空的了,我们的办法仍旧可行。”

        “不但可行,而且做起来更容易。”金小楼笑道,“不过有一条王爷得思量,我们下手早了,他们撤伏兵回寨,吴毓兰他们隔岸观火,我们就苦了。我们下手晚了,吴毓兰他们损失太重,朝廷仍要怪罪王爷。时机不容易把握啊!”

        僧格林沁暗中瞟了金小楼一眼,他很佩服这个小小长随,思虑周密。遂格格一笑道:“好,有你的。你来审问这两个匪痞!”

        金小楼笑着答应一声“是”,变了脸大喝一声:“把那个李四给我拖过来!”

        张勇正焦躁,忽听这一声,便丢下张三放在一边,一把提起李四,连拉带拖拽过来。

        张三知道他口松,紧着叫道:“老李,嘴上得有个把门的!——这群人我越看越不地道!”

        “你地道,你嘴上有把门的。”金小楼冷冷说道,“我这就叫你尝尝我的手段——把他扔进那边干池子里,填土活埋了他!”

        几个兵士答应一声,将缚得像米粽似的张三丢在干池,挖着土就填。

        张三先还叫骂几句,后来便没了声息。

        李四吓得六神无主,不停地磕头道:“好爷们哩……都是自己人,……都是一个祖脉,有话好生说呗,好爷们哩……”

        “给脸不要脸,他不肯好生说么!”金小楼满脸狞笑,手按着宽边刀柄,恶狠狠道:“爷们从霍山奔这门槛,上千里地,好容易的?说好了的,这里有人接应,送我们去白石沟。谁他娘封他宋景诗是绿林共主了么?说,宋景诗在哪里?我们要见他!”

        “宋总峰在……恶虎滩……”

        “寨子上有人没有?”

        “有……留了三百弟兄,都有残疾。不能厮杀……”

        “围聊城的五千人是谁带领?”

        李四似乎怔了一下,笑道:“合山寨也没有五千人。那都是临时寻来老百姓充数儿吓唬官兵的,由封七娘带着……”

        “封七娘。”僧格林沁从旁插话问道,“是不是还有个叫汐汐的?——长得很标致,会舞剑。”

        李四摇摇头,说道:“小的没听说过‘汐汐’这名儿。七娘是无生老母莲座前玉女转生,自然标致啰!哎哟哟,那身子轻得站到荷叶上都不下沉,杏脸桃腮樱桃小口,看一眼管叫你三天三夜那个那个……”他色迷迷吸溜着口水,有点形容不来了。

        金小楼哪里晓得僧格林沁的心思?在旁说道:“少顺嘴胡吣!她是玉女是夜叉关我们屁事!我只问你,那个鸟山蚱蜢如今跑哪里去了,是去了恶虎滩,还是奔了封七娘?”

        李四嬉笑道:“你问一我答十,干吗这么凶巴巴的?都是吃的白莲教教,奉的一个无生母嘛!”

        金小楼拍拍他肩头,说道:“你比张三识趣。我亏待不了你,我们还指着你带路呢!”说罢一摆手,命人将李四押了下去。

        “我看这个蠢货不像说假话的人。”僧格林沁笑着对金小楼道,“今夜虽然辛苦了点,却摸清了宋匪的计划。看来宋景诗为了打好出山第一仗,真的费了不少心机。他们既把我们当成捻子的人,那就是说,他们确实和捻子匪徒有联络。如今你一千民兵从离石赶来,也保不定的人正往离石方向赶路呢!”

        金小楼点头道:“王爷虑的极是!不过捻子的情形我略知一二,总共不足五百人,隔州隔县来为宋景诗卖命,他们未必有那个胆量。就是来,几百人又走了几百里山路,也没什么可怕的。”

        僧格林沁笑道:“我们就冒充霍山教匪,暂且在这石佛镇驻扎吧!”

        金小楼一时没有回话。两个人都坐在石坊牌下沉思默想。

        僧格林沁望着满天缓缓移动的云彩,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昨天还在济南和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僚们应酬,如今却又坐在这个破庙里和什么沙镇、霍山的匪徒打哑谜斗心眼。一转念间又想起汐汐,那倩倩玉影,超绝的剑术,那红绒绳上的姿态,月下赠诗,临别时深情的一瞥都历历在目。

        说不定日后还要疆场兵戎相见,不知是谁血洒草莱?思前想后情如泉涌,一会儿通身燥热,一会儿又寒彻骨髓……真个情随事迁,令人难以自已。

        金小楼却在计算离石人马几时到达,吴毓兰几时经过白石沟,怎么能叫官军吃点苦头又得救,攻打沙镇的时辰必须掌握得分厘不差。

        正想着,僧格林沁说道:“我算着,我们要装六天土匪。乌兰泰的一千人明晚能到。这几天人吃马嚼,粮饷的事很叫费心思。依着我的心,这会子就打寨子,倒省事了。”

        “我和王爷一样的心。”金小楼道,“但我们一打寨子,临县的和恶虎滩那边匪徒立刻就收兵,全力对付我们。吴毓兰他们并不真正为朝廷,他们为的是他们的胜都统。必定等着我们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时才来救我们。功劳是他们的且不计较,我们反倒落了吃败仗名誉儿。王爷,本来是我们救他们呀!而且那样,宋景诗的人马都是生力军。我们几百人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从天理、人情到军事、政治,非咬牙顶这六天,那时候,胜券就全操在我手了。”

        僧格林沁静静听完,拍拍金小楼肩头,深深吁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你对,听你的。方才我说的是心情。”

        隔了一日,乌兰泰的兵马才陆续来到石佛镇。

        这群人其实也都是一些军纪懒散的绿营,行伍不整,三十一群五十一伙,带着长矛、大刀片子、匕首,有的甚至背着鸟铳,腰里别着镰刀、砍柴刀什么的。

        当地镇长叫罗大佑,绰号“大油”,其实原来也是个青皮棍子,这地面各路土匪经常出没,缙绅富户胆小不敢接待,共推了他专门和各路豪客周旋。眼见前晚有人占了观音庙,白天封门一个人也不来接洽,今天又有这么一大批不三不四的人进镇,所有的客房全部占满,连驿站也都占了。

        罗大佑又没见有人来寻自己,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要出大事似的。

        他在家兜了半天圈子终久坐不住,便拿了根旱烟管,带了几个镇丁径往观音庙来见僧格林沁。

        僧格林沁自忖身上毫无匪气,便命金小楼出头接待。

        “你是这里的镇长?”金小楼一上来就使了个下马威。“老子的队伍三四千,都开过来了。总峰请我们到白石滩讨富贵,弄了半天是他妈的这种熊样!粮没粮,草没草,连个鬼影子也不见来接!这里离省城这么近,万一走漏了风声,我屠了你这鸟镇子回我的霍山!”他穿着绛红长袍,敞着怀,腰带上还别着五六把匕首,又轻轻在脸上抹了些香灰,很像割据一方的毛神。听他说话的口吻,躲在耳房窃听的僧格林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那罗大佑却不害怕,给金小楼敬烟,见金小楼毫无反应,燃了火煤子自己抽着,嬉笑道:

        “山主,四方有路,八面来风。石佛镇的情形瞒不了您老。这里的人信我大佑,抬举我出来侍奉远客。但来的,无论白道黑道,咱们都尽心竭力,只要护住这一方水土百姓,算我对得住祖宗。您老千万别生气。不知者不为罪,需用什么,只管冲我罗大佑要。姓罗的一定两肋插刀为朋友!”

        “这庙里住的是我家山主。有二百多个人,外头这些弟兄有三千多,在这里歇马四天,吃饱喝足赶道儿,你给我备两百石粮,三十车草,咱们两安无事,不然……”他看了看腰间的匕首,哼了一声。罗大佑怔了一下,仍旧变得嬉皮笑脸,江湖上的规矩不兴随便询问姓名,遂道:“好山主你哩,马坊这地方穷山恶水,出了名的赖地方。草料有,你要一百车立时就能办到。只是这粮——你老圣明,我全凭着卖纸交易收几个地皮税,专门建个粮仓支应各路豪杰。连宋爷都不轻易借这个粮——”

        “你少拿宋景诗压我!爷天不管、地不收,是花果山上的自由神!”金小楼一拍大腿,“粮,到底给是不给?”大佑嘿嘿笑着,一脸无赖相,说道:“给,当然给!仓库就在镇西北,您派人去瞧瞧,扫干净也只是一百石,爷要觉得不够用,我也没法子。要不解气,杀了我大佑就是。只求别动这里的百姓,那就是你老人家积阴功了。”

        金小楼心里谋算,一万斤粮一千五百人足可支用六天。不禁暗喜,口中却道:“我可怜你在这地面混饭不易,你人也还算晓事,这样,这一百石先支过来。你三天之内给我再征五十石,做成干粮,我赶往恶虎滩路上要吃。去吧!”

        “山主……”

        “滚!”

        看着大佑低着头远去的背影,僧格林沁不禁拊掌大笑,说道:“小楼有你的!现在万事俱备,只等着恶虎滩那边了。要派几个人到那边打听消息,我们攻寨子的消息,那边打响正好听到才成——只一条,不能让姓吴的晓得我来。”

        “那自然,王爷虑的是。”金小楼笑道,“省城带的人不会装土匪。还是叫离石的人去吧!”

        二人正说笑,外边戈什哈带着一个人进来。未及禀报,僧格林沁一眼就看见是董海川,眼睛陡地一亮,笑道:“海川好快呀!我估着你明天才能到呢!”见金小楼发愣,待董海川请安毕,一把拉过介绍道:“这是朝廷特许的联络招安绿林的总管。有他来,我们办事就方便了。”又介绍了金小楼,二人原来就是同在肃顺门下做事,有很深的交情,也不知董海川怎么又拜在了僧王门下,此时先不必细诉。“第五天夜里我们攻沙镇,你就跟定我。院外那些士兵叫小楼去经理。”

        “我还带着朝廷的廷寄呢!”董海川取出一封用火漆密缄的通封书简,双手递给僧格林沁,“省城的人都传说钦差大臣亲自到河北督军去了。幸亏我带了图们大人给谭中丞的信,见着中丞,才知道王爷在这里……”

        “好,谭廷襄会办事,我就是要人们都知道我‘去了邯郸’!”说着便拆开廷寄。

        慈禧的旨意中严厉申斥僧格林沁,要他接旨后立刻就地驻扎待命。

        僧格林沁一笑,将朱批谕旨塞进了袖子里。

        金小楼试探着问道:“太后催着进兵么?”

        “不是。”僧格林沁狡黠地眨了眨眼,“太后叫我们把饷备足再进兵。”

        六天之后吴毓兰带领五千兵马过临清、渡运河口抵达白石沟。

        这一路走得都十分顺当,顺运河一路南下,走的都是古驿道。

        虽然年久失修,其间百姓做买卖、运粮都还在使用。

        他有兵部勘合,各个地方从来也没有支应过大军,地方官十分巴结,支粮支草,还各送了三百只风干羊,大军过城,家家香花醴酒摆在门口,取个“箪食壶浆”的意思。

        吴毓兰自然约束军队“秋毫无犯”。

        他和陈飞熊,马先槐私下里也落了三千两银子。

        在见僧格林沁之前,胜保曾和他们会议,都觉得跟着蒙古亲王打仗没味儿。

        胜保指示他们:“这仗也没啥打头。明摆的,太后想让僧王立一功。为他进位大将军铺路,也好堵众人的口。军事上还照咱们老办法,僧王那边要恭维着,打完仗他回北京,我另给你们记功升职。”

        三个人只急着赶快捣掉沙镇,解救聊城之围,将宋景诗擒住完事,因而一路上虽是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十分好看,他们也都无心观赏,只催人马晓行夜宿赶道儿。

        过了运河口,前头没了驿道,山势陡然间变得异常峥嵘,有的地方壁立千仞,高耸云端;有的地方乱石嶙峋,飞湍流急;有的地方老树参天,荆莽丛生;有的地方云遮雾漫、幽谷夹道。

        过大蛇头峪之后,连三位将军也只好下马走路了。

        吴毓兰一脚高一脚低地向前走,浑身的汗浸透了牛皮甲,又回头望望蚂蚁似的单行队伍,吩咐马弁叫过向导,问道:“这里离沙镇还有多远?前头的路都这么难走么?”

        “回军门爷话。”向导说,“这儿已经进了。不过离沙镇还有三十里山路。前头已经过了蛇口峪,您看这满沟的石头都是白的,这叫白石沟。不下雨时算是‘路’。一下大雨就成河道。夏天是不敢走这道儿的。这边左手往南,是恶虎滩,过了恶虎滩就和驿道接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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