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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春夜


人似鸿雁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那是个春夜,万物蓬勃的时候。

        柳叶低低地垂下来,浸在了水里,随着微凉的夜风轻轻地浮动,搅动着水中的半弯残月。夜风里清淡的花香盈鼻,混合着草木的清新,拱入人鼻腔里,让人眼眶发潮。

        春风得意马蹄疾,二月会试,紧接着殿试,他成了陛下钦点的探花郎。

        那时候他们已经定了亲,她为他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她好几夜躺在床上,透过窗子看着天边那轮亏缺的月亮,傻笑地等着,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她以为她多年所求终要有了圆满,却不知月盈则亏,上天总是爱把她捧得高高的,再让她不断地往下坠往下坠。

        她没有高兴多久,邓家便有意将消息透露给顾府,今年主持会试的礼部尚书张大人十分赏识邓知遥,欲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邓家将这个消息悄悄透露给顾府,背后是什么意思顾湄再明白不过。

        顾太夫人愤怒,只因脸面有失,觉得像是被邓府打了一巴掌。她爹觉得她没用、笼络不好男人,嫁过去也没什么用处。焦姨娘到他的面前哭诉,惹得他厌弃烦躁,又想起她这个女儿的出身,只觉自己当初荒谬,竟抬了个歌姬入门。

        这些人同样因为此事而愤怒伤心,但却没有人真正是因为她,堂姐妹亲姐妹们无不等着看她的笑话。

        等着看她跌入泥土,滚的一身尘埃。

        焦姨娘也在她面前哭天抹泪儿,喊着命苦,直到有一天夜里,她来找自己,凑在她耳边悄悄地支了个招。

        顾湄犹豫过,可她不能输。

        虽然知道这场婚事几乎都是他的嫡母在施压,他几乎要与整个邓家决裂,以很坚决的态度反抗着。她应该相信他,相信他们的感情。

        可她赌不起,也输不起。

        她听了焦姨娘的话。

        她说,让他移不开眼,让她怜惜。你就赢了。

        那日恰好是顾太夫人的宴会,顾府摆了宴席,他也来了,当时她觉得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她让水碧给邓知遥传话,自己则在寒凉如水的春夜里换上了一身薄如蝉翼的蓝色纱质舞裙,藏在垂花门处那片小竹林里,跳着那只焦姨娘教给她许多遍的舞。

        莲步轻移若点水,姿态袅娜若翩鸿。焦姨娘偷偷教她的舞,她第一次舞在天地间,而他将是她唯一的观客。

        世家大族都说,舞是低贱之人跳的,不体面,不庄重。她也不喜欢,因为跳舞时,人的姿态会变得很低。

        她的亲娘是歌姬,可她不是。可那又怎么样?顾府,她的家,从未给过她不以色侍人的体面和尊严。

        后来她回想起来那夜,还是会有些后怕,毕竟只要出一点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那夜的风很凉,她穿的那样单薄,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冷。她的渴望让她炙热而不顾一切,她像是个疯狂的赌徒,而他是她唯一的赢面。

        她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压低了腰肢绵软的身躯,在月下点足、跳跃、飞旋,让宽而薄的纱袖滑落,渐渐露出雪白如藕的小臂。

        簪上的流苏在月下晃动,窸窸窣窣地响,她心跳如擂鼓,将每一个动作跳到极致,尽力显出自己的妩媚哀怜、风姿绰约,风情摇晃。

        这是场不能落幕的舞,要在尽态极妍,开到最盛的时候让他瞧见,让他惊艳,让他沉沦,让他折服,让他挣开所有的束缚与理智,做她的裙下之臣。

        她知道这一次她不能输,她好不容易一点一点地往上爬,好不容易就要攀上她瞩目已久的那方高枝,她不要再掉落进尘埃里,任人碾压,任人嘲笑,任人欺辱,哪怕他会因此轻贱她,瞧不起她,哪怕他会对她失望、为她痛惜。

        哪怕她从此,再抬不起头。

        可那又怎么样呢,只要她能赢,她与那张家小姐的比拼,他是她唯一的筹码。

        听到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在竹叶沙沙的间隙间,她端起石桌上的酒盏,仰壶倾倒入口,一饮而尽。

        酒入肺腑,她顺着汹涌而上的醉意,点着脚尖挑开步子,旋身跃起,落地的那一刹那压下腰肢,抖开水袖,让溶溶的月华潋滟在袖间的银丝上,灼灼生华,像一株盛开的曼珠沙华,妖冶而媚惑。

        夜风停了下来,在下腰的一瞬间,将他倒看在眼中,浓黑的夜色将他包裹,月华在他身后铺陈开来,有斜出的竹叶颤颤巍巍的晃,淡墨般的树影落在他的肩上。

        他像夜色下的山水,但山水起了波澜。

        她看清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惊艳,那是对她的迷恋。

        她以为她赢了,几个轻盈的舞步,越到他身前,气喘吁吁地抱住他,收紧手臂。

        她突然开始觉得冷了,拥得愈发紧,像是要从他身上汲取到暖意,他仰起头,凄美地冲他笑,眼泪恰到好处的流下来,堪堪只在脸颊边儿,她看见他低下头来看她,琥珀色的瞳仁倒映着自己盈满泪水的脸。

        她将小腿左右一甩,利落的蹬下脚上的银铃绣鞋,慢慢的踩上他的脚背,踮起脚尖,看着他注视自己的模样。

        真是痴傻呀,一句话都不会说,这样的他,是怎样考上探花郎的,眼里的迷醉毫不遮掩地溢了出来,带着点讶然,显出几分和平日里成熟模样不符的一种赤忱。

        她想,不说话也好,她怕自己会泄了气。

        缓缓的闭上眼,让眼睫将最后一滴泪压下来,吻上那张薄而凉的唇,她开始探出粉嫩的小舌,在他唇上一点一点的舔,找着了缝隙便钻进去。

        起初是蜻蜓点水式的吻,一点一点,轻轻地,密密集集地点在他的唇上,而后探出粉嫩的小舌、在他唇珠上一点点的舔,找着缝隙钻进去,再探开他微微闭合的齿,长驱而入,再无阻碍。

        她在他的口中搅动着,欲拒还迎。

        果然,他呼吸促深,急促发热。微微地回应着她的。

        “阿湄……”

        她将他的声音搅的破碎,察觉到他初露端倪的闪躲,她吻地愈发深了,像孤注一掷的赌徒,终于,那人的手臂拦在她的腰上,一点一点收的越发的紧,她喜极,柔嫩的双手慢慢的往下移,按在腰上,一下子让他的腰带扯开。

        腰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压在柔软而脆弱的草上,在石砖的间隙之间。朱红色的,像是从新人头上扯下来的盖头。

        若真是盖头该多好。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顾湄。”

        他却在下一刻将她奋力推开,她一时不防跌到地上,他有些错愕,一副始料未及的模样,忙走过来蹲下身,想要问她如何了?

        她再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咬了咬唇,再一次吻了上去,她想阻止他的思考,他的理智,就是这最后一次了,可他却再一次决绝地扳着她的肩,将她推开。

        他晃着她纤瘦的肩膀。

        “阿湄,你不必这样,我会娶你,我心里只会有你一个,不会有其他人,不会是你的嫡姐,也不会是什么张家李家,都不会是,阿湄,你清醒一点。”

        他说完,似乎又有一些怆然,像是被她颓然的脸色伤到:

        “阿湄,你为什么不能再信我多一些,我今日已经去找过李大人了,已与他说明了缘由,他也不是蛮不讲理之人,想必不出几天就会有个结果,我今日来就是告诉你……”

        她却突然暴怒,推开他的手臂,拔高了音量:“因为我赌不起!”

        “我赌不起,邓知遥你是不是觉得我轻挑、低贱、恬不知耻?可我受够了这样计较得失、患得患失的日子,我要和你一样是个男子该有多好啊,我一定、一定不要这样。”

        “从小我娘就告诉我,她是个歌姬,我是个歌姬的女儿,这一点永远不会变,想要活得好,就要吃足够多的苦,我很小的时候姨娘就失宠,姐妹兄弟们见无人疼爱我、宠我,我开始看人脸色过活,有眼泪不敢流,有委屈还往肚子里吞,笑不出来也要逼着自己笑,说不出口的话要逼着自己说,不想做的事,也要自己把礼仪廉耻踩在脚下,奋不顾身地去做。”

        “我开始认真地学女红针织,琴棋书画,哪一项不出挑?我以为凭着这些,总有一日,我可以不再这么卑微地活着,直到有一日,我临出的字帖被别家的贵妇人夸赞,祖母赏了我一块儿青玉簪子,那个时候我躺在床上,一遍一遍地摸着那触手生温的簪子,心里满是欢喜。”

        “那时候我觉得,只要我努力,什么都可以改变,可是那么好的簪子,我不敢带,我怕招摇,更舍不得带,我只有这么一只,磕了碰了坏了,我要心疼死了呀,我想最终我的婚事还是要嫡母点头,所以我要讨好她,可我嫡母厌恶极了我,我便想着从我的嫡姐那入手,很小心地讨好,很谦卑的,将这只青玉簪子作为贺礼送给了嫡姐。”

        “后来我在她身边的丫鬟头上发现了这只簪子,我曾气愤过,不甘过,恶毒地诅咒过她,甚至想用簪子划破她的脸,让她再也没有骄傲的资本,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我那嫡姐故意要贬低我,而是那样的簪子,那只青玉簪子,在她那里实在排不上什么号,也只配她身边贴身的丫鬟使用。l

        多可笑呀,我舍不得用的簪子,想拿去做人情的簪子,在别人眼里弃若敝屣,不值一提,那一天我才明白,这天然的沟壑,我无论我怎么努力,我都踏不踏不平。”

        那个时候她多傻啊,以为这个世道就像她临摹下的那一张张黑白分明的字帖,黑就是黑,白即是白,直到有一日茶水无意间翻倒在纸上,黑与白混杂交融,那些曾被她奉为圭臬的,自此,悉数作伪。

        “直到我遇见了你,邓知遥,你是我最后的指望,求求你救救我,把我从这泥潭里拉出来,这暗无天日的日子我过够了,你要娶了我,你要做个高官,你要平步青云,你要金堂玉马,我要随你扶摇而上,我要上云端,俯视着那些曾经踩踏过我的人,我要欣赏他们仰头看着我的模样,你以后可以休弃我,可以纳妾,可我一定要尝尝站在高处的滋味。邓知遥你帮帮我。”l

        “不要推开我。”

        那时候他是怎样的,顾湄不大记得了,好像是将身上的衣服脱了下来,罩在了她的身上,将她紧紧抱在怀中,那一夜,他好像一个字的话都没有说,只是搂她搂的那样紧。

        第二天,便传来消息,邓家和张家的婚事吹了,张大人好像很愤怒,听说邓知遥因此挨了板子,在邓府禁闭了一个月,但她和邓知遥的婚事保住了。

        可这件事在她心上却留下了种子,她开始明白,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邓知遥身上,事到临头了只能像一条狗,一个妓-女一般地求他可怜。

        她要有一条后路。

        于是,她注意到了谢从彦。

        她的身子开始发起抖来。臀上火辣的疼痛渐渐侵蚀着意识,让她忍不住痉挛。

        她希望压制下这样的痉挛,他希望他不要像那年春夜一样推开她。

        如果跌落下来,他可以再爬上去。没有什么是做不成的。

        只要她足够狠,对自己,对邓知遥。

        他的薄唇全透着凉,她像是饥渴已久的旅人,又是又像是濒临死亡的岸上之鱼,尽力的汲取缠绵。

        月色幽幽凉凉,从碧纱窗外透进来。金壳郎在纱窗上低哑地嘶鸣,从网纱这边爬到那边,百无聊赖的,却又不知疲倦。

        里头的烛光透出来,它的翅膀发着幽幽的绿光。它比扑火的飞蛾要聪明些,知道要隔岸观火。

        门外咚咚两声响。是丫鬟敲门的声音。

        “大人药熬好了。”

        恍若大梦初醒。邓知遥喘息了几瞬,将似梦似醒的人轻轻地安放回床上,让丫鬟进来。

        顾湄缓缓阖上了眼,疲累至极,却又轻轻的笑了。

        不急,慢慢来。她总会得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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